向春天绽放自己
作者:董浩
一
壬子的大学生活开始于第二周星期一在北三楼5 0 1的见面会,作为大学这个舞台上两大主角——学生和教授的正式接触,这个见面会就标志着大学生活的开始。系里的教授几乎全来了,往台上一坐,下面就乐开了,不论高矮胖瘦,统统的谢顶头、戴眼镜。台下也是一片眼镜,对上光了。系主任声色俱厉的训了一番话,教授们则挨个和颜悦色地勉励了几句,学生们不亢不卑地听着。大学生活就这样开始了,很平静。喧哗和骚动是以后的事。
壬子安身的这间宿舍处于3号公寓楼第3层第3间的位置,会聚了来自天南海北的六个南腔北调的新生:海、肖然、老阳、小野、猴子和壬子(当然这些名字是在后来长期相处中逐渐形成而最终将真名取而代之)。
大学生活从最初的表象来看并非想象的那么美好,一间宿舍里你会占有一个铺位,床铺是那种铁制的高低架子床,一动便会发出轻微的咯吱声。楼道里回荡着开关门的“哐铛”声并伴随着从猛然敞开的门里冲出来的喧闹,盥洗间关不紧的水龙头始终发出空洞的滴水声,吊灯没黑没明地睁着昏昏欲睡的眼睛,楼梯上来去的脚
步声永远都是急匆匆的。
这就是大学,离想象中的有些距离,但距离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消失。大学就象此时在花坛边漫步的老教授,貌不惊人,但隐藏在平凡面貌下的深厚内涵是需要时间来发现的。
二
第一学期一下了开了十几门课,大家都懵了。一上课,全吓了一跳,每门课的速度都快的惊人,笨重而迟缓的教授一到课堂上都变成了水面上的蜻蜓,轻盈的一点一点,就讲过去好几页。老阳跟不上教授的进度,急的头上直冒汗,而谦虚的教授对却好整以暇,讲一会还要不耻下问的征求一下学生对作品的不同见解。老阳急中生智,不待教授再谦虚就举手站了起来,问道:“教授,可以提一个问题吗?”“当然,当然,学术就提倡交流嘛。”“一个普通人要和一个长跑运动员同时到达终点,应该采取什么办法?”教授呷了一口茶,很肯定的说:“有两种办法:一是紧紧的跟上他,二是提前出发。”老阳又问:“可我怎么才能紧紧的跟上您呢?”教授说:“盯住我的嘴。”于是大家都紧盯着教授的嘴,既使他的嘴在喝水、吐痰,不久教授就有些惶惶然。一天上课时,他对着几十双隐藏在眼镜后面瞪的圆溜溜的眼睛说:“你们还是提前出发吧,盯着我的嘴大家都很辛苦。”大伙只好每天晚上去教室预习下一天的课。
老阳的听力差,尤其表现在英语课上,那个年轻的女讲师两片薄薄的红嘴唇一动起来,他就开始冒汗。而且女讲师的语速会随着双颌的磨合发热而越来越快,无论他怎样不错眼珠的盯着那张精心描画过的嘴都无济于事,提前出发更不可能,因为他不知道她要在课堂上即兴讲些什么。一次,老阳终于忍无可忍,他在女讲师双唇开合的频率最快的时候大喝一声:“S
T O P !”女讲师的声音戛然而止,全班同学连同女讲师都吃惊的看着因过度愤怒而脸色胀红的老阳,老阳余怒未休,气咻咻地对女讲师说:“你慢一点行不行。”女讲师无可奈何的做了一个西欧经典式的耸肩动作。但女讲师的语速一如既往的快着,老阳就一如既往的愤怒着。
肖然对英语课压根没有兴趣,隔三差五来做做样子,然后就回去往宿舍墙壁上贴他亲自手书的精美古诗词之类,倒背着手踱来踱去的吟哦,还不时跑到专攻古文学的薛教授那里请教,后来他的轻声吟哦就变成了很地道的“吟”,似唱似叹,据说是为了充分表现古诗文的平仄韵律。
而海则是朗诵,他对这种摇头晃脑的所谓“吟诗”不以为然,他的朗诵是富于现代气息的,高亢激越,声震屋瓦。
猴子善奕,蹲在地上盯着棋盘,不厌其烦的摆弄几只棋子,老阳棋臭,却爱下,两人常常没走几步,老阳就已四面楚歌,到最后总是一把打乱了棋子,猴子便骂他没棋德,他反骂猴子棋没德。
小野晚饭后就到各宿舍去拜访,看起来外交很忙。
壬子除了上课、上自习之外,拥被而读,表情平静。
三
班上召开了第一次班会,小野顺利“组阁”,出任班长,壬子谋了个学习委员的闲职。一个宿舍有两个人进入了班委会,为此全宿舍进行了一番庆祝。小野眉飞色舞,大讲他的外交如何有成效。老阳提了瓶啤酒,口对口喝的满嘴白沫,还趁兴唱了几段家乡民歌,怪怪的腔调引得大伙一片哄笑。猴子上窜下跳,和小野大声猜拳。肖然边喝酒边摇头晃脑的吟诗。壬子和海坐在阳台上喝酒看夜景。整个宿舍一片欢腾,没多久就招来了左邻右舍的抗议。抗议归抗议,庆祝活动还是坚持到了晚上十一点钟才宣告结束。
经过一阶段的学习,大家都改变了高中时形成的那种高密度的学习方法,逐渐适应了大学里求广求深的学习方式,再不用去盯教授的嘴巴了,再加之文科生的课本来就排的少,也没有多少课外作业,时间变得宽裕起来。
壬子从图书馆抱回一大摞书,舒舒服服靠在床上读,捂的被子一股汗味。肖然的书法作品展览已经延伸到了阳台上,他开始练习繁体书法,室内仅有的两张桌子之一已经被他练习书法的毯子和笔墨纸砚占领,常常一片狼藉。他索性用小楷毛笔给友人写古文书信,有时和人谈话时也引经据典"子乎者也"一番,好在都是学中文的,大伙也不以为怪。
海开始大量的写诗,他把一盏小台灯固定在床头上,有时半夜一咕噜爬起来就写。有一次半夜忽然停电,也没有准备蜡烛,他的灵感恰好来了,只好摸着盲写,第二天一看,还挺不错,投给校文学社刊《绿野》,隔一周就刊出来了。这使他热情更加高涨,一边遍搜中外诗歌作品来读,一边大量创作,每成一首必要站在阳台上高声朗诵一番,也不要别人评论,一副孤芳自赏的样子。有次壬子到楼上一个老乡的宿舍,他们问:“你们宿舍那个疯子还挺全面,一会吟古诗,一会又朗诵现代诗。”壬子告诉他们是两个疯了,一个古代的,一个现代的,听者愕然。
不久,教授要求背古文学作品,于是全宿舍都摇头晃脑的“吟”起来,壬子想,现在是六个疯子。
老阳在经济上明显很紧张,每月的生活费总是不能按时到位,只好勒紧裤腰带过紧日子。除了小野外,大家都不宽裕,老阳在不名一文的时候只好向小野借,小野很大方,“自己到抽屉去拿。”这一点让老阳很感动,这么信任他的人,小野还是第一个。后来别的人借钱,小野也是这样,这使大伙既感动又佩服,小野在宿舍里的人缘就好起来。
初冬的一天,午休时有人敲门,老阳嘟嘟囔囔拉开门,门口站着一个西装革履、头发油光、胖险上泛着油光、派头十足的中年人,大伙一看就知道是谁,赶着到隔壁宿舍喊回小野,果然是他的父亲。楼下的豪华小轿车给他载来了不少吃的东西,大包小包放了一大堆。小野父亲不大说话,略坐了一会,手机老响,不停地回机,后来就走了。他父亲刚走,小野手一挥,“八格牙鲁,统统地上。”大伙一拥而上,瓜分了那些大包小包,很快就消化殆尽。小野感叹的说:“狼来了比日本鬼子进村可怕多了”。
四
转眼已是初冬,壬子迎来了他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感情,确切地说,是初恋。
故事发轫于一次打饭。
那天天气很好,是入冬以来少有的好天气,早上起来,壬子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他感觉今天要发生一件非同寻常的事情。但一直到下午上完最后一堂课,什么也没发生。晚饭时间,他象往常一样端着饭盒站到长长的打饭队伍里,心里一直在琢磨正阅读的一本书里的某个问题,他有这种习惯,无论做什么,脑子里总在想问题。他机械的随着队伍一步一停的移动,这时一个女孩子笑着朝他走过来,可他并不认识她,他有些困惑的看着她,随即发现那不是对他的,而是向他的身后,他无意识的转身看了一下,眼睛就钉住了,他身后站着一位娇小的姑娘,清秀略显苍白的脸上,一双眸子脉脉含情,嘴角荡开一丝笑意。壬子的脸慢慢红了,慌乱地收回目光。此后他一直感觉后脖颈那儿很烫,浑身不自在。终于轮到他了,却感到一丝遗憾。打好饭,坐在餐桌旁,偷偷盯着那边,但那个姑娘端着饭盒和同伴一块回宿舍去了。
此后的几天,壬子满脑子都是那双眼睛,但她是谁呢?在那个系?壬子觉的有些好笑,无缘无故地想着一个不相干的人。
但她又一次出现了,壬子惊奇地发现她在隔壁新闻系的教室里上课,这个重大发现使他狂喜不已,继而便陷入深深地绝望。只一面又凭什么断定人家对自己有意,假设她对自己有意,那么一墙之隔,这么长时间,她怎么没在楼道里碰见过?她根本没有在自己面前有意出现的动机。
但他还是忘不了那双脉脉含情的眼睛。他暗暗策划了一下。
晚自习时,他坐在了她们教室里——她后面的座位上。大学里晚自习可以随便到那一个教室上。他听说过一种办法,他要试试。他把一只又细又高的水杯放在桌子前沿尽量离她近的地方,然后静待时机的到来,心里暗骂自己无耻,可除此之外又别无良策。终于,她从座位上站起来,往后一推凳子,“哐--”,水杯剧烈的震荡起来,摇摇欲倒,她“呀—”了一声,看了壬子一眼,随即低声说:“我已经碰倒不少杯子了”。壬子的脸刷一下全红了,万分羞愧地抱起书和杯子狼狈而逃,身后传来她忍俊不禁的笑声。
壬子觉的自己终于做了一件蠢事,他改变了每天到教室的路线,不敢从她们教室门口经过,现在他害怕见到她。
五
宿舍里出现了第一个异性—丹丽,隔壁幼师的学生,是来找小野的,她的打扮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宽大的蝙蝠式外套毛衣,左白右黑,造成强烈的视觉反差,乳房的位置两只翩然欲飞的蝴蝶远看恰似把乳罩戴到了外面,皮裙只及大腿根,一双鲜黄色的鞋子比戏台上的朝靴还高还大,头发火局成黄褐色,口红鲜艳欲滴。壬子看见老阳闭上了眼睛。丹丽大大方方的跟大伙打招呼,“嗨—大家好!”然后就奔到墙边,“哇噻—好棒呵!”用手指轻轻摸着肖然满墙的书法作品,一直看到阳台又看回来。听了小野的介绍后,向着肖然五体投地的喊:“你真棒呵!”肖然作了一揖,谦虚道:“承蒙夸奖,雕虫小技不足挂齿。”现代派惊呆了古典派,古典派又折服了现代派,大千世界,真是无奇不有。
近些天天气变得很冷,但再冷的天气也阻止不了某些爱美的人对美的追求,虽然屋外冰天雪地,小野依然西装革履,丹丽的装扮也不改初衷,两人除了偶然在宿舍里呆一会,大多数时间是在屋外活动,至于做何营生就不得而知。丹丽的装扮虽然惊世骇俗,人却很随和,一来就和大伙嘻嘻哈哈的乱聊,说些歌坛动态呀、最新时尚呀、明星新闻什么的,显的单纯而又快乐。大伙对他感觉不坏,只有老阳对她侧目而视,表情冷淡,以为有伤风化,为此还要和小野“划清界线”。肖然经过考证之后,确定丹丽属于新新人类,这种人类一般出生于本世纪七、八十年代,是2
0 世纪理想色彩最为淡薄而个性色彩最为浓厚的一代人。
但必竟她是这个宿舍出现的第一个异性,宣告了一种旧格局的打破,预示了新局面的初步开创,也启发其他人尽快行动起来,不要把美好的青春白白浪费掉。用海的诗来表达就是:“时间之水将冲刷一切/
让我们绽放自己/ 向整个春天”。
六
期末考试随着一场大雪来临了,所有人只能暂时停止即将开始的行动,投入紧张地复习。晚自习的教室里座无虚席,楼道里也有人在低声记诵。学校的考试制度很严,一学年累计三门功课不及格者勒令退学,作弊一经发现立即开除。这使新生更加惶然,好不容易考进来再退回去就无颜见“江东父老”了,只有自杀这条路可走。肖然开始对英语课本青眼有加,但已经太迟了,只有盯着课本发愁,一筹莫展。老阳一个劲挖耳屎,发誓要过好听力这一关。小野和丹丽停止了外出,呆在宿舍里复习,小野拿着课本喃喃记诵,丹丽端茶倒水地侍候着,看了让人羡慕。老阳鼻子里哼着说:“她要做了贤妻良母,上下五千年的历史都该重写了”。
教务处在各教室的门上装了一块铁板,上面挖了一个小圆洞,这是考场巡视员专用的了望孔,算一项新发明,不知申请专利了没。大家挨个爬到上面研究了一番,不得不佩服发明者的聪明,孔虽小,但从这个角度望出去,整个教室一览无余。大家又气愤又无奈,既有监考老师,还有这个防不胜防的小孔,这日子简直没法过了。牢骚发过之后,只有以更加勤奋的复习来对抗这个孔。
老阳记性差,哲学都背串行了,还在叽哩咕哝地背,最后和猴子一问一答互盯着背。海倒很镇静,就是半夜再不起来写诗了,生活变得也有规律了,每天早早起床到教室里复习,晚上按时休息。壬子平时没欠帐,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
考试终于开始了,一天两门,一周考完,第一堂考出来,发现楼门口的黑板上已贴上了某某人考试作弊被开除的通告,接下来几天都有,看来铤而走险者也不乏其人。肖然在英语考场上遇到了险情,他的目光正越过前排猴子的肩头看的出神(猴子个小),一名女巡视员忽然从前门冲进来向他走过来,他急忙收回目光,抓起试卷,快步走到讲台交了卷。那个女巡视员恶狠狠的盯着他,象盯一个贼。
终于考完了,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只有肖然依然神经紧张,怕英语不及格,他的考卷没答完。
猴子告诉壬子,隔壁新闻二班那个小女生打听他,壬子心里咯噔了一下。
七
还在楼梯上,壬子就听见海朗诵的声音在走廊里回荡。
……
中文系就这样流着
教授们在讲义里喃喃游动
学生们找到了关键的字
就在外面画上漩涡画上
教授们可能设置的陷阱
……
这是后现代派诗人李亚伟八十年代的作品,有极为浓重的调侃意味,体现了后现代主义诗歌创作的主要特色,但是,后现代主义已经过去了,像一次台风,呼啸而止又呼啸而去,留下震荡后一片狼藉的诗坛,以及暂时的空白和沉寂。
壬子推门,里面好象用什么东西顶上了,海在朗诵的过程中忽然大喊:“滚开,滚开,你们这些喋喋不休的白痴!”壬子只好朝里喊:“海,快开门,是我呀!”门开了,海正把桌子移回原位,一边摇头苦笑:“我的朗诵已经引起了广泛的抗议。”壬子劝他:“到树林里去吧,那里不干扰别人。”“可是树林里没有这种声音来回震荡的效果”。
晚饭后海从外面回来,兴冲冲地告诉壬子,学校的文学社要从新生中扩充力量,向壬子要了两篇习作,匆匆走了。
现代文学作品课上,海终于和柯教授发生了冲突,他竟然认为郭小川的《向困难进军》是一种非诗的东西,纯说教式的口号充斥全部篇幅,诗歌主体的抒情特征无一体现,加之意象的虚无和语言的干瘪已使这些文字变成了非艺术的东西,不必浪费时间去学习。柯教授勃然大怒,大喊道:“狂妄,狂妄之极!你知道什么是诗歌?”海坦然答道:“要我告诉您诗歌的定义吗?”柯教授被进一步激怒了,夹着讲义拂袖而去。这件事在全系引起了很大的震动,教授们感到传统文学理论受到了空前的挑战,在他们脚下长出的那些模样古怪的东西已经开始蓬勃生长,并显示出非凡的生命力。柯教授常常坐在家里翻看《诗歌报》这一类诗歌刊物,那上面都是些艰涩费解的诗句,如同呓语,往往难以卒读,但这一类诗却在各种影响较大的文学刊物上发表,传统诗歌只能在一些小报副刊和中学生刊物上见到。教授们由海和柯教授冲突的事想了很多。但从维护柯教授的尊严出发,系里勒令海向柯教授公开道谦,否则要处记过一次,大多数学生却一致声援海,形成了明显的师生对立局面。甚至在一天早上,系办公室的门口赫然悬着一条横幅:为了文学,我们一致声援海同学的勇敢行动!系主任的嘴巴都气歪了,“查,一定要查出主要的策划者!”但柯教授以为这只是学术上的争论,大可不必上纲上线,海也很诚恳地向柯教授道了谦,他说:“我否定的是一种陈旧过时的诗歌创作,而不是柯教授”。
事情虽然过去了,但由此引起的争论是广泛而长久的,系里甚至请来了市诗歌艺术研究会的教授们办了一期诗歌讲座并组织了一个座谈会,教授们的发言都是谨慎而委婉的,学生们的发言却是大胆而尖刻的,但教授们都表现出出乎意料的平静,柯教授认真听取了每一个人的发言特别是海的发言,并作了详细的记录。
八
海和壬子都被“绿野”文学社吸收为成员。
中午有人来通知晚八点在东二楼 4 0 3
室文学社聚会。海和壬了去的时候教室里已经聚了好多人,三三两两地坐着闲聊。海和壬子在门旁找座位坐下。过了一会,有人站起来说话,全场安静下来。这时,门口匆匆走进一个人,犹豫了一下,在壬子右边的座位上坐下。壬子一看,心立刻狂跳起来,清秀苍白的面庞,嘴角慢慢绽开的笑意,真是冤家路窄。壬子浑身僵硬地坐着,眼睛盯着正前方,头不敢稍偏。过了一会,感觉右臂似乎被轻触了一下,他没有动,又触了一下,低头一看,臂弯里放着一张纸条,很清秀的一行字:这次怎么没带水杯?
聚会结束后,他们一块出来,她自我介绍叫淑雅,是新闻系的,壬子和海都介绍了一下,算是认识了,也都爱好文学创作,很能谈得来。壬子没想到,就这么轻易地认识了。
星期五上午,每到课间休息,壬子就注意着隔壁教室的门口,终于,淑雅出现了,壬子急忙走过去。
“你好,淑雅!”
“哦,是你呀,你好!”眼睛里闪烁着欣喜的光芒。
“晚上有时间吗?”
嘴角慢慢绽开灿烂的笑靥,一拧身走了,壬子怔了一下,随即就蹦起来,一转身,柯教授站在身后,表情复杂。
冬日天短,晚饭后天已全黑,壬子跑到女生楼下,对着那块"男士止步"的牌子愣了一瞬,很难为情地走到管理员窗口,向那个面色严肃的老太太递进一毛钱,“请呼3
3 3 宿舍淑雅同学。”又赶紧退到楼门外。过了一会,淑雅在楼梯上出现了,一袭黑色长大衣,衬托的面色愈加白晰,腰身更显窈窕。她迳直走到壬子面前,调侃地说:“胆子不小呵,好象精于此道?”“那里,那里,新媳妇上花轿——头一遭儿,不妥之处敬请指正。”壬子索性涎着脸说。“还挺谦虚嘛。”
俩人哈哈大笑,走了几步,淑雅停住脚问:“到那去?”
“电影院。”
“再没招儿了吗?”
“东条路小吃一条街。”
俩人又走,淑雅撑不住“哧—”一声笑出来,俩人在路灯下笑弯了腰。
结果是看电影出来,又到东条路小吃一条街吃了麻辣汤才慢慢遛达回来。在女生楼下,淑雅说:“还行,自学成才,挺不容易的。”说完就笑着跑上楼去了。
刚进宿舍门,壬子就四肢悬空被抬离了地面,“老实交代,刚才那去了?”对面的凳子上猴子正襟危坐,眼罩墨镜,唇叼香烟,俨然一龙头老大。“干……干什么,你们搞恐怖活动?”壬子在半空无谓地挣扎着,“弟兄们,给他点厉害,看招不招。”壬子立即就被当作风箱煽起来,几个回合就头晕目眩,气不能出,嘴里大喊:“救命呵,海!”“我在这儿。”原来他的左脚就攥在海的手里,壬子只好喊:“是……是淑雅……”海俯身和猴子嘀咕了几句,猴子手一挥,壬子才被放下来。“好,你们等着,此仇不报誓不为人。”“什么?”猴子怪叫一声,壬子四肢并用爬到上铺去了,地下的一伙哄然大笑。
九
小野不知从那儿弄来一把老吉它,十指缠上胶布叮叮梆梆弹了几天,就光荣地加入了学校的吉它协会。从此楼道里总是回荡着海略呈沙哑的朗诵声和小野“呕哑嘲哳难为听”的所谓吉它曲。丹丽还是来,但小野又开始向吉协一位花枝招展的浙江姑娘发起猛烈的进攻。浙江姑娘有时会光临他们宿舍对小野精心地手把手地指导一番,那种敬业精神和高度的责任感、使命感决不亚于教授之于研究生。但小野对吉它的兴趣远不及对浙江姑娘的兴趣,他的吉它技艺提高很慢但和浙江姑娘的关系却一日千里地发展着,很快他们就出双入对了,但小野有时也和丹丽在一块,让人看不懂。
肖然总算从英语考试不及格的打击中恢复过来了,更加勤奋地练习书法,于是墙上的书法作品又换了一茬,旧的被装在一个个档案袋里,编上号,放在书架的最顶层。他还通过一位老乡为别人死去的亲属写了一篇墓志铭,结果得到了一笔数目不菲的酬金,邀请全宿舍成员到红太阳火锅城狠撮了一顿,六个人喝了三捆免费啤酒,摇摇晃晃地回来,就听到老阳父亲意外身亡的消息,老阳的酒一下全醒了,大哭着连夜坐火车回家奔丧去了。
壬子的散文连连在《绿野》上发表,淑雅的也有,两人都发现对方很有才气,来往也逐渐多起来,淑雅还到他们宿舍回拜了一次,(学校的规定:男生不许入女生公寓楼,但不禁止女生入男生公寓。)惹的其他几位唏嘘不已,又羡慕又自哀,猴子第一个表态,决心要以壬子为楷模,以他的行动为动力,采取感情渗透法、死皮赖脸法等各种行之有效的手法尽快实现在感情方面零的突破。海、肖然积极响应,小野当然不需要响应,但大家都明白他采用的是金钱引诱法,不值得效仿,也无力效仿,小野却认为他至多是“琴瑟友之”而已。
老阳还没有回来,大伙都感到心里有些沉重。
猴子最近在寝室里聚众玩赌,用扑克牌玩红桃四赌钱,赌注一次一元。他的赌友很杂,有本班本系的,也有外系的,休息天还玩通霄,搞的大家都休息不好,不久就被清理出去,在男生公寓里到处流浪,夜不归宿。
有一天,大伙正在睡午觉,猴子忽然敲开门进来,手里提一只大提包,“同学,要不要领带、袜子……”他一抬头认出了壬子,连忙拉开门看了一眼门上的号码,就一头栽在自己铺上,呼呼睡着了。他竟然干起了这个,而且晕头转向连自家的门都没认出来,可悲。
肖然的书法展厅兼小野的琴房又成了猴子的货仓,猴子从批发商场低价弄来袜子、领带之类的小商品,塞在床下面,利用课余挨宿舍推销。后来他穿了件红夹克,留长了头发,混到女生楼里推销口红、发乳甚至卫生巾之类,还在饭厅门口的广告栏里帖上“3号楼303室库存的各色货物最近紧急清仓大处理,抽血大甩买,存货不多,请君勿失良机!!!!”的大幅广告,简真斯文扫地,让303室臭名远扬。
老阳终于回来了,袖管上箍一黑袖套,上面绣一白色“孝”字,双目红肿,见了大伙差点就跪下了,这是他近一阶段的习惯动作。大伙安慰了一番,但他总是发呆,满面愁容。
十
海的诗写得的浑天黑地,枕头下压了几大本,偶尔也在全国比较知名的《星星诗刊》、《诗歌报》露面,《绿野》第十一期特意为他辟了一个专栏,隆而重之地推出,这样一来,海一时声名鹊起,慕名前来求教者络绎不绝,接待了几位之后海就有些烦了,又用桌子顶起门高声朗诵,声震屋瓦。柯教授也对他刮目相看起来,有一次在课上表扬他富有创新精神,只要戒骄戒躁,虚心学习,二十一世纪的诗坛必有他的一席之地。海很坦然地消受了,但很少再去听柯教授的课,要么蒙头大睡,要么去泡图书馆。
壬子是学习委员,不好逃课,只好耐着性子听柯教授的老生常谈,听着听着就睡着了,梦见那张清秀苍白的脸,慢慢绽开的笑靥……但柯教授的目光是锐利的,他早就注意到了壬子慢慢耷拉下去的脑袋,慢慢踱下来,冷不防抓住后领把壬子提了起来,柯教授认出了他,“晚上干什么去啦?约会去啦?”然后踱回讲台,“哎……现在这学生就早熟,我那女儿……”忽然意识到家丑不可外扬,硬生生把后半句吞进肚子里,无奈地摇了摇头。
老阳早就断顿了,家里也没寄钱来,他知道再不能借,只有自力更生了。他帮着猴子推销小商品,五五分红,但几天下来,却没能买出去几样,他没有猴子那样的伶牙利嘴,吃不了这碗饭,只好另谋生路。跑了几天,才在城东的建筑工地上找了个运砖的活儿,计件工资,拉一斗车3元,日清日结。他一上完课就往工地跑,一天拉三趟,伙食费就有了,遇上双休日,就能多挣点。家里还有个妹妹在上中学,母亲一人除了种地无其他收入,他隔三差五地还要往家里寄钱。最近临近期末,他又要复习又要去工地,弄的挺累,人都显瘦了。大伙挺同情,凑了一笔钱给他,他却含泪婉绝了,说:“从现在起,我要自食其力。”
十一
古代文学史是大家都喜欢上的课,教课的宁教授是一位个头矮小的老人,但他讲课时却不站在高高的讲台上,而是倒背着双手在教室里边踱步边讲,对历朝历代的文学史事、人物作品如数家珍,语言风趣生动,妙语连珠。因此在他的课上,没有人走神更没人打盹,有的只是从心底里升起来的崇敬和对这门课的热爱,也许是因为宁教授所教的课使他能够看清文学在历史进程中必然的创新发展,所以他的思想很开明,他鼓励学生对传统的学术观点提出合理的质疑,反对墨守成规。他的引导使学生都能大胆地对课本上的一些观点提出相反的看法,并大量查找资料,寻求佐证,在客观上促进了深思勤钻学风的形成。
宁教授一般来说是和蔼的,不象柯教授那样咄咄逼人,他的讲义是装在脑子里的,是活的讲义,不是钻在古纸堆里的老学究,他对当今学术界和社会上的一些不正确的东西往往能一针见血地进行批驳,所以他的教学又是密切联系实际的,真正达到了以史为镜鉴古知今的目的。因此他的教学取得了非凡的成功,在期未考试中,他所带的两个班(包括壬子所在的班)的古文学史考试成绩全优,而柯教授所教的现代文学作品选平均考试成绩差点达不到合格,真是“今”非“昔”比。
十二
放寒假了。
壬子回到家,才知道母亲所在的棉纺厂效益不好,正赶上国营棉纺企业压绽,她们厂仅有的600多个绽全在被压缩之列,这个曾一度红火过三十多年的老厂一下子就关了门,职工全部下岗。好在她们厂地处市区黄金地段,又有宽大的厂房,于是经过一番装修改造,厂房成了家俱商城,家里拿出仅有的一点积蓄,又托熟人贷了一部分款,在商城租了一处摊位,主营各种档次的家俱。父亲在市府工作,是一个部门的科长,也没什么权力,整天忙些没意义的事,偷空就去帮母亲张罗生意,进货、销售……两个人忙的够呛,好在生意还能凑合,儿子也考上了名牌大学,将来的工作没问题,再忙心里安稳。
壬子整天蹲在商场里给母亲帮忙,年底家俱生意好,一月下来净赚几千,腊月二十八收摊,一家三口,高高兴兴置办了年货,布置了一下房子,过了个吉祥如意的春节。春节期间见到以前的同学,都说壬子白了胖了,显得更文气。壬子还瞧机会给淑雅打电话拜年,淑雅听到他说家乡话,在电话里笑个不停,壬子见气氛好,就大了胆子问她想不想他,淑雅装糊涂,反问他:“为什么要想呵?”壬子说因为他想她,她就应该想他,淑雅说那是你自己的事,壬子心想,这丫头真狡猾。
转眼就是正月初十,壬子早早来到学校,校园里很冷清,宿舍里还没人。第二天大家才陆陆续续来了,报了到,发了课表,一个学期又开始了。
晚上壬子到女生楼去呼淑雅,等了好一会,淑雅才懒洋洋地下来,没精打彩,一问才知道感冒了,壬子不好意思了,让她回宿舍去,淑雅偏不,说这么长时间没见,要好好聊聊。最后,壬子想了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两人都到淑雅的宿舍去,淑雅想了想说好吧。领着壬子到管理员窗口那儿,见是个姑娘在替老太太值班,两人心里暗暗高兴,淑雅撒谎说她表哥大老远来瞧她,让到宿舍坐坐,姑娘踌躇了一会同意了,嘱咐半个小时之后必须下来,两人很兴奋,拉着手跑上去,这是第一次拉手,壬子心里热乎乎、甜丝丝、晕乎乎,第一次感受到爱的美妙。
女孩子的宿舍特温馨,很干净,墙上挂着些小玩意,床上摆着小布狗、布娃娃之类,各人的床铺都围着帘子,隔开各自的世界。壬子让淑雅坐到床上,用被子拥着,他坐在床沿上拉话。一会儿,有人踢踢踏踏地推门进来,原来就是经常和小野在一起的浙江姑娘,乍一看到壬子吐了一下舌头,大声说:“欢迎!欢迎!”三个人就天南海北地神侃,越侃声音越高,忽然门上方的呼叫器响起来,传来老太太严厉而混浊的声音:“333室的男生赶快下来。”淑雅说:“喊你呢。”浙江姑娘说:“别理,又不是阿拉家的闺女,咸吃萝卜淡操心。”刚说完呼叫器又响起来,“谁咸吃萝卜淡操心啦?赶快下来,不然我可要上来了。”浙江姑娘连连吐舌头,压低声音说:“她能听见。”淑雅用手推了推壬子,壬子站起来说:“那我下去了,你要按时吃药。”淑雅微笑着向他点头。
壬子经过窗口时,老太太狠狠瞪了他一眼。
十三
自从猴子公开他的“货仓”地址之后,上门选购者逐渐增多,猴子灵机一动,在宿舍开办了双休伍元超市,凡日常生活、学习用品应有尽有,全部伍元。一到双休日,宿舍门庭若市,执闹非凡,猴子端一把凳子,坐在门口收款,小野、壬子、肖然都成了义务服务员兼保安,负责打包和巡逻工作,老阳当然还去建筑工地,海已是校内的知名诗人,不屑于帮着干这些有损斯文的勾当,躲了出去。猴子的收入急剧增加,在学校储蓄所存了一笔数目不小的款子,大有跻身于校内新崛起的学生大款之列的良好势头。但好景不长,不久系里风闻了这件事,由系团总支出面进行了干预,热闹一时的伍元超市关门大吉,小野作为班长也受到了牵连,被“革”了职。猴子沮丧了几天,转变了经营方式,到离校较近的马路市场摆地摊,去占领更为广阔的市场。
猴子深谙和气生财的经营之道,不论男女老幼,一律微笑服务,看见过马路的老头老太太还跑过去搀扶一下,而且他真正做到了保退保换,赢得了附近顾客的信任,生意一天比一天好,终于惹怒了其他摊主,招致了灾祸。
星期六上午,猴子早早来到市场,摆开摊床,高声叫买。这时过来三个青年,大摇大摆走到猴子的摊位前,斜叼着香烟,眯眼盯着猴子看,猴子见来者不善,忙堆起满脸笑:“大哥您想要些什么?”为首的家伙满脸红疙瘩,吸着烟,缓缓吐出来,阴森森慢腾腾地说:“要你的命。”猴子是见过世面的,再说这样的港台录相上也见多了,他并不慌,双臂往胸前一抱。
“我惹你们了么?”
“惹了,怎么着?”
“怎么惹的?”
“你这摊床摆这就惹我了。”
“这是你家的地盘?”
“是。”
那家伙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手一挥,三个人从两面包抄过来,猴子刚跑出两步,就被几只手同时抓住摁倒在地上,身上头上各处受到拳头和皮鞋的猛烈撞击,他起先还喊,后来就感到头晕胸闷,爬在那不动了。好一会,大脑才渐渐清醒过来,稍一动,全身生疼,咬着牙挨着树爬起来,那三个家伙已不知去向。过路人都远远站着看,旁边的摊主们怡然自得地坐在自己的摊床边抽烟,他的摊床被砸的一塌糊涂,上面盖一张大纸,用红墨水歪歪斜斜写了一行字:小子,再来小心狗头!
扶着墙慢慢捱回宿舍,扒开衣服一看,背上、腿上到处是青一块紫一块的淤伤,好在头脸尚好,请了病假,躺在床上养了一个礼拜,才渐渐痊愈。马路市场显然不能去了,他又开始想别的办法。真是头可烂血可流赚钱的决心不能灭。
几天后,广告栏上又出现了一则广告:为丰富广大师生的课余生活
,为您的成才提供先进的科技工具,3号楼303室有旧电视、影碟机、二手电脑转让,价廉物美,欲购从速。在303室,猴子又口沫飞溅地推销他的商品,满嘴的专业词儿。这家伙是个猴精——七十二变的齐天大圣。
十四
天气已经很暧和,空气中飘浮着淡淡的槐花香味,暧烘烘的夕阳留恋地站在西边的山头上。壬子忽然想起一句:“阳光温柔到无力,”真是太美妙了,他反复琢磨着这句话陷入冥想。这时他们坐在图书馆宽大的水泥阶梯上,看着几个姑娘在前面的水泥空地上滑旱冰,可能刚开始学,不大熟练,不时发出欢快的惊叫声。小野站起来慢慢踅过去,和其中一个姑娘搭讪。海用胳膊肘碰了碰壬子,指给他看,壬子笑了一下,站起来和海走开了。
晚上八点钟,一号楼下用几张床板和凳子支起了一个临时舞台,四角固定着装有各色灯泡的台灯,台灯一律向上仰着头,看起来有点小小的壮观。这是吉协的演唱现场,演出还没有开始,已经聚集了一群人,叽叽喳喳地簇拥在周围。吉它手在作准备,梆梆地调着弦。约摸八点半钟,演出开始了:第一个登台的小伙子动作很潇洒,台下女孩子一片掌声和叫声《思念一个人的滋味》。唱完之后才有人介绍,吉协的主席黄马,黄马很谦逊地向台下鞠躬谢幕,又是一片掌声和叫声。然后三人合唱《花房姑娘》,模仿的不够像,没有崔健那种乐感和富有磁性的噪音。这时,小野在舞台旁边出现了,背着吉它和浙江女孩站在一起,黄马走过去和浙江女孩打着手势说话,小野面无表情。之后浙江女孩上台弹了一曲,很不错,台下一片掌声。壬子也跟着拍了几下巴掌,海有些奇怪地看他。这时,壬子的左臂被人触了一下,一回头,淑雅笑咪咪地站在旁边,海忙说他还有事,匆匆走了。他们沿着甬路走在婆娑地树影里,鞋尖一闪一闪,淑雅忽问:“你家里除了父母还有什么人?”
“还有我”
淑雅笑了,轻轻打了一下他的手背。
“这个我还不知道。”
“我们一家三口,我是独子”,壬子连忙解释。
“你这个人有时很聪明,有时特笨。”淑雅佯嗔地说。
“我见了你就有些笨。”
“是不是我很笨的缘故?”
“是因为你太聪明。”
“还挺会拍马屁。”
“那你是马屁?”
“你坏,”
淑雅追着壬子围着一棵树转圈,终于抓住了,却娇喘吁吁地倒在他怀里,壬子又全身僵硬起来,拥着她象抱着一只炸弹,生怕一动就会爆炸。壬子能感觉到自己心跳的声音:咚咚……在空旷的胸腔里发出大的惊人的声音,“怎么办?”似乎有另外一个声音在问,但他的四肢僵硬,似乎已经无法控制,也无法挪动。他听见淑雅轻轻叹气的声音,抱着他腰的手在慢慢放松。“怎么办?”那个声音焦急地问,他的目光努力向下,淑雅的眼睛被浓黑的睫毛覆盖着,象一潭静止的湖水,嘴唇近在咫尺,微微的鼻息吹拂着他的脖颈。一阵脚步声打破了僵局,他们像刚刚睡过来,迅速分开,调整到正常的姿态,继续沿着角落向前走。
“春风沉醉的晚上”淑雅说。
“哦……”壬子躲闪着她的目光。
“你经历过爱吗?”
“没有”,
“想象过吗?”
“也许有过。”
“你想象中的爱是什么样子呢?”
“象一个不明确的梦,被一个人的目光罩住,满心温柔糊涂地跟随着走。”
“嘻……”
淑雅捂着嘴笑,黑暗里递过的眼神荡人心魄。壬子的心里隐藏的激动被她的眼神引发,感到一阵不能自己的冲动,他忽然抓住她的手,气粗起来,她受惊似的看着他,他一把搂住她,闭着眼睛把嘴唇压在她温软的唇上,感到一种无法承受的眩晕,全身微微颤抖着,时间停止了,心跳停止了,整个世界停止了,旷古的原野上,身体慢慢下沉、下沉……
十五
海最近忽然迷上了摄影,通过猴子以极低廉的价格搞了一台老旧黑白相机,购置了胶卷,定影药水、冲卷设备和一堆碟碟碗碗。这个已经够乱的小屋又成了他的摄影暗房。他白天一有时间就脖子上挎了相机满校园找镜头,晚上用被单严严实实地蒙住宿舍窗户,压上门暗扣,在那些装满了各种液体的碟碟碗碗里挨索着冲卷。冲出来的底片用纸夹悬挂在屋子中间,在电灯泡下“晾晒”,谁动就冲谁喊。在冲卷的整个过程中,宿舍的人全的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听他那些碟碗交响曲。最初冲洗出来的照片效果欠佳,不知是摄影水平不高还是暗房技术太差,后来越来越好,由于他独特的艺术眼光和美学构图能力,有些照片意境悠远,情味隽永,就是质感差些,但已经很不错。海给这些照片配上诗,寄给一些文学刊物,很快就发表并寄来了样刊和搞酬,他确实有这方面的天分。有天,他为淑稚的眼睛拍了一张照片,放大,又没法把壬子一张边走边望的小照片(这是他偷拍的)制作后镶在淑雅眼睛的瞳仁里,题名为《陷阱》,惹得大伙笑了好几天。淑雅愤慨地说,这是对她人身的肆意攻击。过几天又制作了一张同名照片,照片上柯教授大大张开的嘴巴充斥整个画面,壬子、海、小野等人表情迷惘姿态各异,或爬或走依次进入柯教授的嘴巴,猴子走在最后扭过头在做鬼脸,大伙都笑疯了,说柯教授要看到了非和他打官司讨名誉损失费不可。
淑雅现在和壬子出双入对,同行同上,好的象一个人。小野的身边又多了一个姑娘,就是曾经在图书馆前滑旱冰的那个,海好象有些苗头,但不明显。猴子除了忙生意,又旧病复发,到处打麻将赌博,还在积极奔走呼吁成立麻协,组织活动,总结经验,进行理论性的研究,以填补学校在这方面的空白。肖然的书法愈见进步了,已有人登门求字,本班好多宿舍里都有他的手迹高悬。小野的琴技却无甚进步,那把老吉它已在墙角寂寞地立了很久了,要不是老阳时常替他擦一擦,真成了海的诗里所说的“蒙尘的老吉它”了。浙江姑娘好久不来了,听说被吉协主席黄马赊去了,好象没有还给小野的意思,丹丽倒是不定期来坐坐,也不管小野在沾另外那一朵花,滑冰姑娘来的很勤,也很嗲气,让人肉麻,比较起来,丹丽除了装扮过于超前之外,人倒还不错,连老阳对她的态度都有了不小的改变。
老阳的工打的很苦,但活的却很充实,和工地的民工接触我多了,对他们的生活了解越来越深,最近在写一篇民工题材的小说,他时间紧,只能挤时间写,壬子瞧过,写得支离破碎,但有些很有现实意义的东西,写实感也很强,不管如何,也算他打工的一份收获。
十六
夏天是万物生长的季节,校园里的情侣也在一夜之间长了出来,充斥着校园里的每一个角落。晚上在校园里走走,花前月下到处是重叠的充满诱惑的影子,暗处发出的声音惊心动魄,教室里也是一对一对君唱卿随地相拥着上晚自习。壬子和淑雅不堪这种污浊的气氛,只能逃到大街上或电影院里去,有一次他们撞见小野和滑冰女孩在操场边的路灯下相拥狂吻,二人掩面而逃,惊魂甫定,身旁的树丛里又发出不堪入耳的声音。
周末的黄昏,宿舍里出现了少有的安静,连灯光都变的柔情万种,壬子一个人坐在窗前,有心无意地读着一本书,淑雅忽然撞开门进来,不由分说拉起壬子就走。
“干什么去呀?”
“跳舞。”
“忙什么?”
“他们在舞厅门口等呢。”
学校的舞厅门口,红男绿女,三五成群,脸上的兴奋与骚动是显而易见的,浙江女孩正伸长了脖子朝这边张望,黄马站在旁边。壬子被淑雅拽着,被动地挪着步子,长这么大,从未进过舞厅,有些紧张和被迫的不情愿。浙江女孩匆匆介绍壬子和黄马认识了一下,就急不可耐地带头冲了进去。舞厅里光线很暗,各种彩灯打出迷离的光线,打击鼓的声音铺天盖地,萨克斯管忧伤地呻吟着,象在回忆一段伤心的往事。他们找了座位坐下,一袭白裙的淑雅在紫光灯下宛如一朵盛开的白莲花,浙江女孩的浪笑此时此地具有另一种意味,黑暗中许多目光朝这边投边来。壬子有些慌乱,不敢迎接周围的目光。黄马在躬身向浙江姑娘发出邀请,淑雅轻握着壬子的手,他的手心却满是汗水,感到浑身燥热。淑雅在他的耳边问:“会吗?”壬子用手指在她的手心写了个“NO”,淑雅说:“我教你”,壬子有些踌躇地站起来,在淑雅的导引下笨拙地迈动步子,但很快,他就踩了淑雅的脚,额头上的汗象蚯蚓一样爬下来,淑雅凑近他的耳边温柔地说:“歇一歇再跳,你很快就会跳好的”。
接下来是一支中四舞曲,稍快一些,淑雅费力地牵着壬子一节木头似的身子扭动,“呀——”壬子的脚重重地踩在淑雅穿着高跟鞋的脚上,自己也差点摔倒,旁边的人都朝这边看,淑雅气愤地喊:“你怎么搞的吗!”壬子狼狈不堪,独自走回座位,他身边的一位男生走过去邀请淑雅,壬子又羞又愧,又恨又愤。一曲而终,淑雅回到壬子身边,轻声安慰他,下一曲刚起,那男生很快走过来邀请淑雅,淑雅犹豫了一下站起来被轻拥着踏入音乐,壬子看到他们配合默契地舞着,淑雅微仰起头在说什么,壬子的心里像吃了苍蝇。淑雅再回来的时候,很高兴的样子,接下来淑雅又接受了那个男生的邀请,休息间隙,他们站在吧台旁交谈。壬子终于坐不住了,一个人悄悄出来,在门口的花坛旁慢慢踱着,满心的沮丧和伤心。他以为淑雅会找出来,但她没有,这让壬子更伤心和失望,一个人回了宿舍。整个晚上,不论是醒着还是睡着,萨克斯低沉忧伤的声音始终萦绕耳际,挥之不去。
第二天吃过午饭,壬子有些坐立不安,他走到外面,正午耀眼的阳光铺满校园,蝉声如雨,甬路上空无一人。他向女生楼走去,想见到她的心情是那么急切,终于走到了楼下,他抬头看那扇窗户,似乎有人站在窗后,象淑雅,他想挥手喊她下来,胳膊刚举起来,萨克斯管低沉忧伤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来,他的心里迅速升起一片冰凉,手无力地垂下来,转身,慢慢走回宿舍,呆呆地坐了一个下午,萨克斯低沉忧伤的声音响了一个下午,他说:“别奏了!”声音虚弱到极点,“别奏了——”他暴喝一声,把枕上的书全部扫到地上,海、肖然、小野惊的跳起来,瞪圆了眼睛看他。
他再没去找过淑雅,偶然在校园或楼道里碰见,互相都冷冷的,形同陌路。“难道……”有时候他想,但他们之间已经隔了一座冰山。
十七
猴子迷上了电脑,搬回一台联想586台式机,一有空就坐在前面捣鼓,很少到教室上课,却经常到计算机系去上课,笔记做的挺认真。生意照样做,为一家电脑公司搞产品推销和售后服务,有时几天不见人,听说到外地送货或修机,腰里别着呼机,半夜也响,经常爬在楼门口的磁卡电话上回机。口袋里装一沓名片,印着XX电脑公司销售部经理字样,见人就发,对大伙说并非什么经理,设个虚衔,工作方便。不过他的电脑操作水平确实提高很快,维修也很在行。系办公室电脑出了故障,有人推荐他去修,直接给大卸八块,在那些线路密集的集成板上拔拔插插,三下五除二,就把问题给解决了,惊的系主任扶着眼镜瞧了他好大一阵,象观察一个外星人。
猴子很大方,他的机子摆在宿舍,大伙可以随便玩,不象415室那个吝啬鬼,谁动他的电脑就跟谁急。也亏了他,壬子他们才在系里一周一节的微机课之外比较多地接触了电脑,学习了不少实践操作知识,为以后的计算机等级考试和参加工作后在这方面的应用打好了基础。
肖然对电脑的接受很慢,只会在上面玩玩跳棋、五子棋什么的,常常为输给电脑而大动肝火。可他的书法愈发好了,在校内和校外的比赛中各获了一个奖。文言文写得很象一回事,不仅为人写墓志铭,还写祭文、家谱序等,并明码标价,按字计酬,一度收入颇丰。老阳羡慕的要死,也学作了几篇,结果文白夹杂,不伦不类,白送人也没人看,这样,他只能继续他的运砖生涯。唯一使他感到欣慰的是,由于学习成绩好,系里也照顾,评了他一等奖学金400。00,全寄了回去,心里畅快踏实了许多,出进哼哼叽叽地唱着,这也许是他最大的快乐。相对而言,小野就没有他这样的快乐,除了追逐姑娘,小野总是闷闷的,实在无聊了就在电脑上玩一种“红色警戒”的游戏,很激烈,但玩完了还是闷闷的。经常爬在盥洗间的窗口,看楼前走过的姑娘,天长日久,心里都建了档案,壬子有时闲,随便从楼前走过的姑娘中指出一个,小野立即能说出其姓名、系别、有无男友等情况,一打听,竟分毫不差,令人可佩可叹。
海到X大去了一趟,在老乡处学得一种扑克算命的游戏,把扑克牌摆成方阵,南北代表前半生和后半生,东西代表同性和异性朋友,中间的牌则代表其一生的总体运势。他借鉴了别人的形式而又自创卦理,使其他人无法破译他的游戏秘密,他凭着千变万化的牌相和善于察颜观色的本领,推揣求卦者的秘密和心理,说些莫棱两可似是而非的话,显得高深莫测而又洞察一切了然于心,在求卦者觉得自已的秘密或心理被不幸而言中之时,海便进一步发挥他的如簧巧舌,把他或她的未来说的惊心动魄危险万分但最终都能逢凶化吉青云直上或腰缠万贯,得以贻养天年寿终正寝,他引用鲁迅的话说:给他一点亮色。他沉溺于这种“创作”之中,乐此不疲,为宿舍所有成员都占了一卦,壬子最高可以混到部级,老阳前半生衣禄清淡,但中年以后苦尽甜来名利双收前途无量,猴子要么不名一文要么就是一跨国集团总裁,可与比尔盖茨比肩,肖然一生却有两次坐大牢的机会,但最终叱咤风云挥斥方遒为一代领袖人物,实在令人难以置信,小野最为不幸——婚姻不幸,一生可能要喜结十次“良缘”,将被最后一任夫人谋杀。对于自己,他说自卦不准,他本人前途如何就不得而知。海的这种本领很快就传到了本班的女生宿舍。女生是最迷信这个的,于是结伴前来求卦,海依然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把牌洗的“啪啪——”响,话调缓慢而充满暗示,做的十二分的庄重和神秘,害的那些女生一个劲求他快说,值此之时,他愈是半吞半吐,极尽迂徐之能事,有时对着翻起的牌一个劲摇头或点头,好象他已从冥冥中得知一切。说到紧张处,唬的那些小女生花容失色,他却在暗自发笑,真是十三分的可恶。但他终于遇到了克星--本班的F小姐,F小姐是最后一个登门的,稳稳地往海对面一坐,双目如利剑般直刺海的内心,海强作镇静,双腿紧盘,全身放松,眼观鼻,鼻观心,对抗对面压过来的目光,但他的手不争气地抖着,脸慢慢红了,对面的目光却没有丝毫退缩的意思,不管海如何故弄玄虚,F小姐始终笑眯眯地盯着他,又一张牌翻起时,海大喝一声:“坏了“,“怎么?",语气不紧不慢,"你今年有一大劫","什么劫?","情劫","是吗?截止目前本人还没交过这种好运","但是你对这次感情是十二分的不情愿那怕去跳海都不愿意但是又注定要发生在你身上你不是死定了么?","有这么惨吗?你能透露一点对方的蛛丝马迹,我好有个心理准备"。“此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那不会是阁下吧?”“啊……”F小姐宛尔一笑,离座飘然而去,留下目瞪口呆的海独对一堆花花绿绿的纸牌。呜呼,快哉!
海自从栽在F小姐手里之后,便金盆洗手,不复为人算命,但却无可遏止地滑入了F小姐多情目光形成的温柔陷阱里。写了许多腻的化不开的情诗,拿到F小姐的窗下朗诵,惹得整栋楼的女生春心荡漾,恋爱率大幅度上升,使不少日日在女生楼下仰望爱情的多情男士如愿以偿,也使一些已陷入绝境的感情有了转机,海的功劳可谓大矣。壬子也不失时机地到淑雅的窗下仰望过一次,没有发现任何动静,高卧又不能继续,只好拜在小野门下学习交谊舞。由于没有根底,悟性又差,就时时被小野罚练,晚自习后抱张凳子在宿舍里趋进趋退地练习,嘴里“咚嚓嚓……咚嚓嚓……”地唱着拍子,没少受老阳的奚落。肖然跟着练了两天,觉得有失古人之风,便又去舞他的墨。壬子的交谊舞终于有了一些进步,小野便带他去现场实习,在灯火幽暗的周未舞厅里,壬子被小野死拉活拽到一个姑娘面前,他竟然双腿打颤,站立不稳,差点就此拜倒在不明不白的石榴裙下,无奈,小野只好带着他悻悻退场,另谋良策。
海在女生楼下的“个人情诗朗诵会”仍在继续,F小姐由幸福而惶恐、而害怕、而避之不及,海却不管不顾,爱的激情促使他的灵感象波斯湾的石油一样喷涌而出,朗诵会越来越频繁,F小姐开始恳求他停止这种使她痛苦万分的朗诵,他却说:“那样我会爆炸的”,F小姐只好把他带到无人之处让他对着她一个人朗诵
。朗诵不久就变成了表白仰或呓语,消失在夜晚的草坪深处。
壬子仍在勤奋地练习舞步,肖然成了他的临时舞伴,在每天晚自习后录音机震耳欲聋的舞曲声中被拽着扭来扭去,还被时时提醒动作要轻柔、轻柔……就这样,他被强迫成才了,被壬子誉为传统文明和现代文明的完美结合。再一次去周未舞厅的时候,就成了三个人。谁也没想到,肖然在这方面的潜力远远大于壬子,他出手不凡,专挑漂亮姑娘邀请,舞的象模象样,还不断提醒舞伴要轻柔、轻柔……壬子鼓了几十次勇气、出了一头汗才请起了一位姑娘,却被姑娘带着舞了一曲“僵硬的探戈”。不管如何,总算有了一个良好的开端。壬子和肖然兴奋不已,小野也为两位高徒的出色表现骄傲,三个人不顾疲倦,跑到校外的夜霄摊上喝了几瓶啤酒。
十八
老阳失业了,原因是那项工程竣工了。他又到处找活干,但人家要求的时间总与他上课的时间冲突,大伙出主意让他找家教干,晚上去一会,不致于影响上课。老阳找了块硬纸牌,让肖然在上面龙飞凤舞地写了两个大字“家教”,一有空就提着牌子在附近的家属区转悠,几天过去了,没一个人
理他。但
在这个家属区做家教的大学生却不少,一到晚上就匆匆钻进小区的楼里面。老阳欲探个究竟,这天晚上,他埋伏在家属区一栋楼门口,挡住一位面色和善的小伙子,向他打问联系家教的方法,小伙子很和气,告诉他不用瞎跑,只需印几份广告,贴到家属区的楼道里,回去静待鱼儿上钩。老阳到楼道里一看,在花花绿绿的广告里果然有家教广告,一张
16K纸,微机打了几行花里胡哨的字:XXX大学家教,如果您的孩子成绩下降了,如果您的孩子想成为班里的狡狡者,如果您的孩子想顺利走进重点中学、大学,如果……请与我联系。下面的表格里标明了各种辅导档次的价格和联系地址。老阳倒抽了一口凉气,早知道这样何必去抱砖。
第二天,家属区各栋楼的楼道里又多了一份家教广告,这份广告在借鉴了别人的先进经验,再加上大伙新有创意之后,其诱惑力是超乎寻常的。两天后,一对年轻夫妇寻找宿舍要聘请老阳作家教,此时的老阳财政状况已十分不妙,迫不及待地接受了聘请。他的学生是个上小学三年纪的小男孩,最大的问题是不愿做家庭作业,最喜欢做的事是观看动画片《猫和老鼠》、《米老鼠和唐老鸭》之类。他见到老阳提出的第一个问题是:“猫和老鼠谁厉害?”面对这个在家里上窜下跳的男孩,老阳感到他已经遇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难题,但为了糊口,他只能和这个小家伙周旋,经过“减负”之后,三年级学生的家庭作业已不是太多,但这个叫元元的小男孩却无心于此,他刚拿起笔就要去喝水,喝完水刚坐下又要去小便,回来时还要拐到客厅去看是否有动画片。好不容易安静下来做了一页,忽然说他背上痒痒,让他阳替他挠一下,老阳一挠,他就笑软到桌子下面去了。每天晚上他的作业做完总是超过了老阳预先与他父母约定的时间,但他的作业未做完老阳又不能走,这样,老阳实际上成了男保姆加家庭教师。好在这家付给他的报酬是丰厚的,他就耐着性子做了下去。
元元的父母对他很尊重,很客气,虽然他们很有钱,这也是老阳长期做下去的原因之一。他们有次和老阳闲聊时得知他的家庭状况,深表同情,并主动建议为他加些报酬,理由是元元的学习成绩有了提高,老阳却固辞了,他说他是按劳取酬的,不愿拿这非份之财,这使这对夫妇更加敬重他。
元元和他越来越熟悉,也就越来越胆大,做作业时指挥老阳为他端茶倒水、捶背揉腰,一高兴还要老阳装成笨猫
,让“小老鼠”戏弄一番。老阳开始时还虎起脸训他,后来越来越觉得元元的天真无邪,自愿和他配合。有一次元元生病住院,老阳几天不见,竟然想的不得了,找到医院去了,孩子也很恋他,一见他就高兴的又跳又嚷,见他要走情绪就低落下来了。
元元的学习成绩确实提高的很快,期末考试几门课全优,他父母特别高兴,请老阳吃了一顿饭,说了好些感谢的话。元元不懂这些,只说老阳装笨猫很像,可好玩了,惹得大家都笑了。
元元的寒假放得早,老阳向他父母请了几天假复习,准备期末考试,这天晚上,老阳和壬子在宿舍复习,有人敲门,打开门一看,
是元元和他的妈妈,他妈妈说:“孩子说他想你,闹着要来,我就领过来了,打扰你一会,实在不好意思。”憨厚的老阳看着孩子,嘴里说不出什么,泪差点就下来了。
考试结束后,就放寒假了,老阳想回家过春节,元元的父母付给他应付的报酬之后,又多付了一个月的,老阳不收,这对夫妇死活不肯,硬塞到他的衣兜里,让他回家给老人买点东西带上,也是他们的一点心意。孩子懵懂,不知道要离开很多日子,盘算着假期和老阳好好玩,老阳把他的寒假作业分解了一下,划清每天的作业量,嘱咐他要认真完成,孩子才意识到他要走了,抓着他的手不放,弄得老阳挺难受。
十九
浑黄的群山在湛蓝的天空下逶迤起伏,直至天际,在群山的怀抱里,静卧着一个小小的村庄,一条细瘦的小河绕村而行,河面上厚厚的冰层在冬日的阳光下反射着清冷的光芒,一群孩子在河面上跑动,发出一片欢快的喊叫声,这就是老阳的家乡陕北
——那个生长民歌的地方。
老阳站在山峁上,眯起眼睛向村子里望去,自家庄子前的硷畔上,站着一个人正朝这边眺望,不用说那一定是他的母亲,她不知朝这儿望了多少次了。老阳的眼角濡湿了,快步朝山下的村子走去,母亲也辩认出是他,跃跃撞撞地向村口迎来。老阳离老远就喊:“妈--”母子两在村口的大槐树政会合了,母亲欣喜地说:“娃哎,这咋迟回来这么多天?人家河北队的金拴回来好几天了。”“妈,我们放假迟,您一定等急了吧?”“咋能不急?”他一手提着东西,一手搀着母亲向家里走去。忽然,河北的山腰里传来女孩子悠扬清越的信天游歌声。
南山里走路北川里瞅
等不见哥哥我心发愁
今早起见着喜鹊鹊吼
响午就盼回了哥哥的人影影
哥哥你莫顾上走
有心的你就回一回头
……
老阳的心一阵狂跳,循声望去,对面的硷畔上一条红头巾异常鲜艳地飘着,象一团火,灼烧着他的心。他知道这是专门唱给他听的,他心里想,你着什么急呀,就又搀着母亲走,母亲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说:“是四丫”,老阳点头。
四丫学名王诗雅,是按小名的谐音取的,音同字不同,听起来就文雅的多了。她和老阳隔河而居,年相若而道相同,一块从小学读到高中毕业。四丫从小长的灵秀,老阳却生的粗夯,他骂四丫“妖”,四丫骂他笨,妖四丫和笨老阳却总是同桌,老阳就别别扭扭地在桌子中间划了一道歪歪斜斜的所谓“三八线”,抵挡她的妖气,且要离得远远地坐在共用的条凳那头。四丫不动声色,冷不丁就从条凳这头站起来,把老阳连人带凳摔个四蹄朝天,她却装着根本没看见,若无其事的和邻桌闲谝。再次坐好的时候,老阳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但不管他的屁股多么迅速地离开条凳,四丫总是稳稳地坐着,老阳却时不时重复那令人尴尬的一幕。再次排座位时,照例是男生排一队,女生排一队,一男一女同时往前走,走到一起的就坐同桌,这是为了防止男生坐一块捣乱。为了不和四丫同桌,老阳趁老师不备偷换位置,四丫嘻嘻笑着和他往相应的位置偷换,就又坐到了一起,狠的老阳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有一次老阳威胁四丫,如果再整他,就拧断他的脖子,四丫把头往前凑让他拧,老阳只能朝后躲退,冷不防她又站起来,老阳就又四蹄朝天了一回。后来俩人考到县中,分到了不同的班里,老阳不用担心再挨她的整,但四丫有辆自行车,每周回家背馍时,老阳得为她当“驾驶员”,这样才能解决自己的问题,又能领个帮四丫的人情,两全其美。虽然两人共乘一辆自行车有些别扭,但又别无他法,因为他们村就他们俩同校家又离的近。没想到给老阳提供了报复四丫的机会,他故意把自行车往路面上的小坑和石子上骑,震的四丫屁股生痛叫唤不休,他却哼起了小调。有几次四丫都想“辞退”他,但终因无处另请高明只好“留用查看”。
高二那年冬天,在一个下着地油子的星期天,他们早早就出发返校,但地油子越下越大,不久路面上就结了一层冰,自行车没法骑了,俩人只好推着自行车步行。从家到学校大约有七、八十里路,要翻两架塬越三条沟,冬日天短,走了一半多路程天就渐渐黑下来了,他们又冷又饿,啃了点馒头继续前进。走到蔡家沟口时,天全黑了,伸手不见五指,幽深的荒沟象野兽张开的大嘴,似乎在准备一次吞食。周围一片寂静,只听得见雪粒降落的“沙沙”声,偶然传来什么动物怪异的叫声,老阳的头发一根根耷了起来,他能感觉到四丫靠的越来越近的身子微微颤抖着。她轻轻问:“会不会有狼?”连声音都在发颤。“不会,这年月那来的狼?”老阳尽量安慰他,但这个话题却使他的恐惧感一点点加深着,他好象已经感觉到不远处一双诡秘的绿眼睛正在盯着他们,蓄谋一次扑食。路边有几棵高树,雪粒打在未落尽的枯叶上发出密集的“沙沙”声,老阳的鞋尖踢飞了一块石子,打在树干上,“扑啦啦……”惊飞了停栖在树上的一只猫头鹰,四丫“妈……”地一声尖叫,扑进老阳的怀里,俩人连同自行车一起摔倒在路上,四丫全身发抖,紧紧搂住老阳的脖子,惊恐至极。老阳也被惊的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但男子汉的责任感使他壮起胆子喝了一声:“他妈的,啥东西,老子不怕你!”猫头鹰落在远处的山峁上,“后悔—后悔—”地叫了两声,老阳紧张的神经松了下来,才注意到怀里四丫温软的身子,一种奇妙的感觉流遍全身,恐惧感一下子消失了,他甚至想一直抱着这个温软的身子在雪地里坐着。四丫也许感觉到了不妥,身子挣了一下。老阳把她扶起来,四丫虚脱了似的,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老阳拥着她站了一会,转身扶起自行车,大声说:“走吧,有我哩,啥都不怕。”四丫紧紧拉着他的胳膊被他拖着往前走,老阳心里热乎乎的,男子汉的自豪感蓦地涌起来,索性扯开嗓子唱了起来。
哎……哎……
羊肚肚手巾哟三道道蓝
咱们见了面面容易拉话话难
……
他那高亢嘹亮的声音在空沟里回荡,远远传了出去。唱着唱着,四丫的手渐渐松开了,也跟着唱了起来,听到老阳唱到高音区怪怪的声音,四丫忍不住大笑起来,俩人唱一会笑一会,很快就走出了那条沟,望见远处县城的灯火闪烁。两个人互相看了看,一下子搂抱在一起,自行车又一次摔倒在路上。他们就这样相爱了。
老阳后来说,其实他们早就爱上了,只是没有发现,那一次共同的经历才使他们在偶然间发现了深埋在彼此心底的爱,才知道了那种莫名其妙的感情就是爱。
自那以后,他们开始一刻不停地思念对方,就是在课间那短短的几分钟也要站在各自的教室门前脉脉地凝视,总象看不够似的。但一堂课的时间又把思念蓄的满满的,下课铃一响,第一个出现在各自教室门口的必定是老阳和四丫。有时他们跑到校外去幽会,相拥着坐在流水潺潺的河边,直到月亮升的老高老高,才一前一后回到学校。他们急不可耐地等待着周末,等待着共走一趟幸福的历程。但这极大地影响了他们的学业,高三时,俩人都意识到了这一点,但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俩人曾经在一块商量过,但没有任何解决办法,感情之火已经烧焦了他们的心。那一年,他们双双落榜。他们曾想着回去营造一个美满幸福的家,但面对那片贫穷荒瘠的土地,幸福的梦想又变成了对未来的担忧。他们又双双进入复读班,又双双落榜,他们都很清楚是什么导致了这种结果,四丫毅然决然地回了家,老阳开始了第三年复读,思念使他发狂,他一封封地给四丫写信,四丫一封也不回,老阳回家四丫躲开不见。老阳知道他的苦心,他发了狠,玩命地学,他想,考上了就什么都不用忍了。苦心人,天不负,他终于如愿以偿地考上了大学。四丫在高兴之余又不免黯然神伤,老阳上大学走的时候,四丫一直送到县城车站,在站台上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泪水缤纷地为他唱《走西口》,老阳只说:“你等着,我会回来的”。
在大学里,他一直和四丫书信来往,互诉衷肠,每个假期他们都是那么忘情地享受着爱情的甜蜜,携手走遍了家乡的山山峁峁,在大学里又有谁知道,木讷的老阳会有这么动人的爱情故事。
回到家里,母亲急忙给他张罗饭,妹妹欢天喜地,他拿出给母亲买的皮棉鞋,告诉她这是做家教挣钱买的,母亲嗔怪他好不容易挣的钱乱花,一边乐滋滋地试穿,一边嘱咐他要好好教人家孩子。晚饭后,天黑的早,他来到村口,四丫早等在那里,他们紧紧拥在一起,老阳心疼地抚摸着四丫变得粗糙了的手。
“你受苦了。你等着,我会回来的。”
“别管我,好好学习,将来谋了好前程。”四丫的眼泪一颗颗滴在手背上。
“你就是我的前程。”
“傻瓜,好不容易出去了,回来干嘛?好男儿志在四方,儿女情长只会误事,只要你记着我就行了。”
“别说这些话,明天我就要到你家里求亲。”
“别,别,我大(陕西方言,父亲)一定以为你耍他,把你不撵出来才怪呢。”
“我叫五爷保媒,他就信我。”
“你……”
大年初三,老阳果然和五爷到四丫家去了,四丫的父母很热情地接待了他们。四丫的父亲是村支书,在这一带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说了些客套话,勉励老阳要好好学习,为国家做贡献,对他和四丫的事却只字不提,看得出来他对女儿的事是有过深入思考的,但保持了谨慎的态度。五爷旁敲侧击地问:“四丫也不小了,对象看下了没?”村支书吸了一口烟,缓缓说:“还没,不知道他的意见,再说婚姻这事是要有缘份的。”老阳注意到四丫的身影在窗外闪了一下。五爷打个哈哈,半开玩笑地说:“说给阳娃算了,他们俩从小一搭里念书长这么大,知根知底,再合适不过了。”村支书也用半开玩笑的口气说:“五大这话就说错了,阳娃如今在上大学,以后就是坐大机关的国家人了,咱女子注定要刨一辈子土坷垃,这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怎么个合适法。”五爷说:“要是他们愿意呢?”村支书微微笑了一下说:“现在愿意不说明将来也愿意,阳娃还有两年才毕业吧,这么早说这事干啥?”老阳脸窘的通红,只好说:“这是五爷开玩笑哩。”一会饭上来,老阳给村支书敬了酒,爬在地上嗑了两个拜年头,吃了点菜,就和五爷悻悻地回来了。
第二天早上老阳到河畔挑水,一抬头,看见四丫也担着捅从河对面的坡里下来了,隔河向老阳做了个晚上等他的手势,老阳会意。
晚上他们在村口会面了,老阳说起昨天的事,四丫说:“我大担心现在订了亲,将来你甩了我,臊他有面子。”其实老阳也能想得来,他向四丫保证他毕业后一定会回来工作的,因为这儿是生他养他的家乡,更重要的是,这儿有他最亲最爱的人。四丫的眼泪又一颗颗落下来,扑在老阳怀里嘤嘤地哭了。
回到家夜已经深了,母亲还在灯下等他,看到老阳带着一身寒气进门,母亲说:“以后叫四丫到家里来吧。”以后四丫晚上就到家里来了,大家围坐在烧的暖烘烘的热炕上,看书聊天,打扑克,母亲看在眼里喜在心里。
春节真快,元霄一过,老阳就得返校了,母亲和妹妹送到村口,四丫一直送到大路口的班车上,才含泪挥别了。汽车扬起漫天的尘土驶离了路口,后面传来四丫依依不舍的歌声。
……
紧紧地拉着哥哥的袖
汪汪地泪水肚里流
只恨妹妹我不能跟你一起走
只盼哥哥早回家门口
……
“跟你一起走……”老阳自言自语,忽然一个念头从心里跳出来。“停车!停车!我要下车!”老阳跳下车,向路口跑回去,四丫还怔怔地站在那里,脸上的泪犹自未干。“四丫!四丫!”老阳气喘吁吁地朝她奔去,四丫惊奇地看着他。
“四丫,咱们回去找你爸。我要和你一起去上大学。”
“一起去上大学……”四丫疑惑地看着他。
“对,一起去。我们学校有成人专科班,你现在去插到预科班,5月份参加成人高考,然后就能上大学了。”
“真的?”
“真的。”
四丫有些不相信地看着他。
“这肯定行,四丫,我知道的。”
“那我能考上吗?”
“能,一定能,考不上还能上自费班呵!”
一向口拙的老阳忽然变得能言善辩了,经过一番劝说和一番保证,四丫的父亲最终同意了让四丫跟老阳去上大学预科班。四丫喜极而泣,当场就给她大跪下了。
两天之后,老阳和四丫就站在了303室的门口,“这是我的女朋友王诗雅,请多关照!”然后团团一揖,壬子、海、小野、肖然、猴子全都惊的张大了嘴巴,半天反应不过来,他什么时候有这么漂亮一个女朋友,怎么都不知道,大家面面相觑,即而齐声说:“欢迎!欢迎!”小野抢在前面向四丫伸出了手,老阳及时将没来得及放下的提包递到了他的手里。
老阳马不停蹄地开始为四丫办理读预科班的手续,但因为是中途插入,而且是往届生,预科班坚决不接收,老阳气的不行,和负责人吵了一架,这样一来,就更没有商量的余地了。
大家都出去找熟人想办法,最后海通过他在S大的老乡打听到该校有一个成人高考辅导班,现在上这个班,5月份参加今年的成人高考,S大承诺本校可以降底分数线优先录取,老阳认为距成人高考的时间太短,四丫离开学校两年多了,功课大多荒废了,参加成人高考没什么把握,但四丫觉的可以试一试,万一考不上还可以上自费,由于暂时没有其它办法,老阳只好同意了。
这个班是成人班,上课时间都安排在晚上和双休日,白天老阳又在上课,弄的两人反而见不着面。四丫下定了决心要考上,所以学的很刻苦,白天一个人呆在宿舍里下功夫,晚上上课,虽说学的都是以前高中的课程,但要在短短的两、三个月时间系统地复习一遍,压力还是很大的。她列了一个复习计划,按月、旬、日又进行了细化,还制作了一个倒计时表,当天的复习内容完成了就在相应的栏内打个勾,否则打叉,第二天再补上,刚开始时老完不成,越到后面完成的越好,甚至超额完成。老阳常抽时间去看她,见她学的那么苦,又心疼又高兴,也不打扰她,稍坐就回来了。
老阳继续代着元元的家教,有时讲着讲着就想,其实他自己辅导四丫也可以呵,又想那样一定专心不起来,反而可能耽误四丫,现在这样也好,不分她的心,让她专心复习。元元见他发愣,便爬到他面前。歪着头探究地盯着他的眼睛看,冷不丁在他头上敲一记栗暴:“想媳妇了吧?”老阳大吃一惊:“谁说的?”“你的眼睛说的”老阳目瞪口呆,无言以对,不的不吃惊于现在孩子的早熟。元元告诉他,妈妈出差久了,爸爸就这样,那么你的媳妇也出差久了吧。老阳不禁菀尔。
二十
开学不久,大家慢条斯理的脚步忽然变的紧张起来,英语成了大家关心的焦点,按学校安排,《大学英语》共四册两学年学完,考过国家英语四级,毕业时才能拿到“两证”(学位证和毕业证),否则只能拿到毕业证。而这学期是安排英语课的最后一学期,这学期不趁热打铁过了四级,以后要考过就比较难了。在中国的校园里,学习英语的语言环境很差,除了英语系的学生,大多数学生学英语都是学过放过,谁还能成天撇着中国式的英语和人讲话,那不费劲死才怪,所以大家都鼓起士气,准备一鼓作气过了四级,就算拿到一半儿的学士证了。对于英语,别的人还好说,肖然真是又愁又恼,在宿舍里大发怪论,说中国人真他妈没用,不知道向全世界推广汉语,反而屁颠颠卖力去学人家的语言。但牢骚归牢骚,英语还得学,他只好每天用了吟诗词的腔调不停背英语,背的昏昏欲睡,猴子对他的评价是:姿态不错,效果不佳。女讲师的两片红嘴唇具有惊人的词汇吞吐能力,肖然再多生两只耳朵恐怕也听不懂一半的内容,听着听着,脑子里就只剩下那两片不停开翕的嘴唇了。老阳的耳朵直到现在才训练出一点速度感,但女讲师永远不会让他跟上来,老阳说,女讲师在课堂上看他的眼神总有一点幸灾乐祸的意味。但他却不敢再喊“stop!”了,女讲师大概是耿耿于怀于老阳的那一声“stop!”,她总是在课堂上提问老阳,待老阳结结巴巴刚回答了两句,她便猛喊一声“stop!”,然后两片红嘴唇象火力很猛的机关枪一样压得老阳抬不起头来。肖然很替老阳打抱不平,认为女讲师那样做完全是公报私仇,壬子却认为那是加意培养,但不管女讲师是公报私仇还是加意培养,老阳的英语水平提高很快却是有目共睹的。
时光倏忽,转眼已是杨柳如烟、草色遥看的早春时节,校园里的爱情也同大地一起苏醒了,这几日,甬路上来来去去的尽是些结双成对的身影,尽管早晚的春寒还有些料峭,晚上草坪上的情歌却已唱的如火如荼。海和F小姐是其中唱得最为投入的一对,华灯初上,海和F小姐的身影就逐渐隐入草坪深处。猴子和肖然跟踪过一次,发现在黑暗中,二人的身体如胶似漆般纠缠在一起,一会向左弯成一个疑问号,一个又向右弯成一个疑问号,并且发出一种令人疑惑不解的声音。
老阳有些按捺不住了,但每次去找四丫,四丫都像老僧入禅般坐在桌前,面前摊着书本,双目微闭,双唇微动,对周围的一切觉而不查。老阳叹口气又回来,对大伙说:“四丫成呆子了——书呆子,连本同志都不认识了,唉!”肖然说:“那你变成书不就得了。”“那她也没功夫读我这本情意绵绵的书”。
老阳寂寞地渡过了一个万紫千红的春天,四丫却说根本没见到春天。
考期日益临近,四丫提前完成了复习任务,当她翻完最后一页,疲惫地合上书,已是午夜两点多钟,她忽然不可遏止地思念起老阳来,望着窗外黑漆漆的夜幕,泪水从她的眼角悄然滑落。
四丫考试那天,老阳一直候在考点门口,每门课考下来,看到四丫平静的脸,老阳紧绷的心就松了一点。直到最后一门考完,四丫说总体还可以,比她预计的要好一点,老阳提着的心一下放下了,一尼股坐在考点门口的水泥台阶上,用袖子抹了一把头上的汗。
紧接着是英语四级考试,题量很大,考试结束后,大家都精疲力尽,肖然一脸沮丧,他的表情说明了一切,大伙安慰他,还有两年的机会,再复习考呗。
二十一
四丫被S大录取到中文系成人大专班,虽然在意料中,但她还是高兴地不能自已,比她更高兴的是老阳。
四丫踏进S大校门的时候,猴子却毅然走出了L大的校门,休学和别人合伙去办公司,是一家股份制的电脑公司。他走的时候把那台电脑留在宿舍里,说两年之后不管成功与否,他都要回到这间宿舍来继续完成学业,所以这台电脑暂时不必动。他走后,壬子就常坐在电脑前思思索索地写小说或其它东西,拷贝到软盘上拿到校园里的文印部去打印。肖然又考证了一番,说壬子的这种现象叫“文人触电”,现代着呢。
猴子搬走后,303室暂时缺员一名,但不久,大家就发现,这个宿舍还是6个人,四丫算一个。四丫虽在S大,但S大和L大只有三站路的距离,一抬脚就到,再加之老阳买了台煤油炉子,和四丫搭伙吃饭,这就使四丫成了303室的常客。为了能节省一点生活费,老阳置学校的禁令于不顾,公然在宿舍里开小灶,这小灶一开,四丫的身份就迅速升级,被壬子们呼为“嫂夫人”。四丫坦然受之,俨然以老阳“屋里的”自居,大有在303室安家落户之势。
刚开始时,大伙觉得男生宿舍常驻一位女士,干什么都好象不方便。四丫是个聪明人,她自然也想到了这一层,不管平时还是双休,早10点以前和晚9点之后她决不在宿舍出现。她人也勤快,来了就给老阳弄饭或洗衣服,有时见到其他人的脏衣服也洗,以往是乱糟糟的宿舍被她收拾的干干整齐,老阳也给收拾的容光焕发,变了一个人似的。以前303室有“两最”:最邋遢的是老阳的床铺,最整洁的是小野的头发。老阳本来卫生习惯就差,再加上晚上从工地回来,累的半死,也不洗头洗脚,一头栽倒就睡着了,一觉睡到天亮,顾不上叠被又去上课,宿舍里总是飘散着来自他床铺的臭烘烘的复杂气味,他本人也是怪昧拒人,难于近身。由于老阳的影响,系里检查卫生,303室多次被黄牌警告。现在四丫一来,改变的不仅仅是老阳,而是整个303室。
二十二
从暑假开始壬子就陷入一种莫名的忧伤之中,他整天呆在宿舍里,读书、听音乐、写他心中的悲伤,常常晚上独自一人呆呆地坐在大操场空荡荡的看台上,沉思默想,直到很晚才回宿舍。
校运会就要举行了,壬子竟报名参加万米长跑的比赛项目,大伙担心他坚持不下来,劝他换个项目,他却一意孤行。一年一度的校运会是学校规模最大也是最热闹的活动,大操场上彩旗飘飘,人头攒动,大喇叭里播放着运动员进行曲,急促的唢子声和各系啦啦队声嘶力竭的叫喊声把运动会的气氛推向了高潮。万米长跑比赛是在第三天早上举行的,万米长跑没有预赛,所有参赛队员直接进入决赛。中文系只有壬子一个人参加这个项目,他在全系师生敬仰的目光中满脸悲壮地走向跑道。万米赛没有预备式,发令枪一响,一伙人乱哄哄地涌出起跑线,开始沿着椭圆形的跑道一圈圈跑起来。刚开始时壬子还能勉强跟上队伍,五圈之后他的嗓子开始
发干,心跳得越来越快,气也快透不过来了。他听到本系的啦啦队在齐声喊他的名字为他加油,便朝系牌的方向艰难地挥了挥手,又跑了两圈,他感觉适应了一些,就加速跑起来,超越了好几个人。太阳越升越高,头上的汗水随着步子迈动一滴滴落到跑道上,他感觉太阳光从来没有这么强烈过。跑道一圈为500米,全程总共为20圈,到第十三圈时他的腿有些沉重起来。老阳和肖然跑过来,跟着他边跑边喊“加油”,一会儿,他俩都气喘喘吁吁地了,壬子感到自己的脚一步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脚好象离开了身体,机械地不听使唤地胡乱移动着。啦啦队又一次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呐喊,那是全系师生在为他加油鼓劲,可壬子却象一个醉汉一样歪歪斜斜地向前跑着。但他咬着牙拼尽全身的力气朝前奔去
,在他的内心深处,并不是为那20圈的任务或夺取名次的目标,而是为了发泄一种无法说清的情绪。忽然,他的目光碰到了一个人——在前面不远的跑道边手里举着一瓶矿泉水,他的大脑一片空白,然后那瓶矿泉水就到了他的手里。壬子攥着那瓶矿泉水,来自手心的冰凉感使他的大脑清楚了一些,“是她,是她,她……”他朝后望了一眼,她仍然站在那里,身后的跑道上空荡荡的,前面的两名选手和他一样的步履艰难,壬子的脚步陡地轻快了起来。前面有一伙人在挥旗,他冲了过去,一直冲到淑雅站立的地方,经过他身边的时候,他仔细看了看她,笑了,她也笑了——嘴角慢慢绽开笑靥。老阳和肖然高喊着追上来拽住他,“你已经过终点了,还跑什么?”
壬子竟获得了万米长跑赛的季军,他是到达终点的三个选手之一也是最后一名,站在领奖台上,他想:“第三名,多有意思。”
运动会之后,城市进入雨季,壬子坐在窗前望着远处朦朦胧胧的远山,渐渐地眼里一片水雾。有时他会想起那个夏天的故事,但已经记不清事情的本末,只有萨克斯管忧伤的音乐在那个夏天的背景上异常清晰地流动着。“她……”他
想,他知道心里所有的苦都在这个字上,他只能在这个充满含义的音节上苦苦徘徊。
壬子的痴呆不断升级,已经开始自言自语,四丫坐在他的对面,仔细观察他的反应,有些忧心忡忡。肖然踱来踱去地反复吟一首诗:“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窗外仍是一片雨声。
四丫是学过教育心理学,她问壬子:“有什么心思就说出来吧,说出来会好受一些。”
“我没有心思。”壬子傻兮兮地笑
“你肯定有心思,是不是新闻系那个女生?”
“哈哈……”壬子忽然狂笑起来,“我去找她!”语气坚定,神态自然,然后拉开门走了出去。
“伞……”四丫抓起伞追出去,塞到他手里,但在下楼梯的时候,他随手将伞挂在楼梯扶手上,冲进雨中,微笑着向女生公寓走去,雨倾刻间淋湿了他的全身。他很快地走到女生楼下,雨下的更急了,将楼前枯萎的槐树叶打落了一地,他抬头盯着那扇紧紧闭着的窗子,心里激情澎湃,温柔的潜流却在心底里缓缓流动,他仿佛看到那扇窗子徐徐开启了,一张灿烂的笑靥越过千万座雨幕倏然绽开。其实那天在跑道边,她那一笑已经融解了隔在他们之间的冰山,激发了他心底里埋藏已久的温柔潜流。楼上的窗玻璃上贴满了许多惊讶的面孔。这时正是午休时间,雨又大,楼下基本上没有其他人。他那么久地站在雨中引起了楼上各寝室的注意,有人打开了窗子大声问他找谁,他笑着摇了摇头,又把目光坚定地投向那扇窗户,楼里面似乎沸腾起来了。一会儿,那扇窗户后也出现了几张面孔,窗户迟迟疑疑地打开了,淑雅苍白的脸出现在窗口,他忽然笑了,朝前走了两步,举起手使劲挥了一下,淑雅的脸更苍白了,受了惊吓似的看着他,他脉脉地望着她,心里充满了温柔和幸福。忽然,淑雅喑哑地喊了一声,从窗口消失了,急速地冲下楼,撑着一把伞淌水跑到他面前,脸上的泪水肆虐着。
由于长时间的淋雨,壬子高烧达到了40度,躺在校医院的病床上,迷迷糊糊地说着胡话,淑雅、海、老阳、肖然、小野、四丫都守在旁边。外面,雨已经停了,云层急速地运动着,太阳悄悄从云隙里钻出来,忽然就将世界照的一片明亮。
二十三
在文学社濒临解散之时,海当选为“绿野”文学社的社长。受任于危难之际的他,对社里的情况迅速摸了一个底,发现情况比他想象的还要糟,文学社前任那帮吃喝嫖赌的家伙不但将仅有的一点经费挥霍一空,而且在校印刷厂和小酒馆分别以文学社名义欠了一笔数目不小的债务。定时出版的社刊也停办了,社里怨声载道人心浮动。文学社活动室里狼藉一片,满地破旧的扑克牌,桌斗里还有一副未取走的麻将牌。面对这一切,海沉痛万分,他默默地操起角落里的扫帚开始打扫活动室,他低着头边扫边考虑重振文学社的方案,忽然扫帚拂上了两双脚,一抬头,壬子和淑雅站在面前,从他们脸上看到的是同样的沉痛。三人很快就把活动室打扫的干干净净,又商议拟定了一
个初步的活动方案,但目前最紧张的仍是活动经费。第二天,海召集社里其他负责同学开了一个简短的会,议了一下文学社的重组方案和活动计划。然后就找学校社团办公室,向负责的老师汇报了文学社的现状和重组方案,希望学校能给予支持,解决一些活动经费。负责的老师很痛快,但拨下来的经费却少得可怜,还不够偿还印刷厂的债务。海一边迅速开展工作,一边继续锲而不舍地往社团办公室跑,负责的老师很为难,说学校的各种社团很多,如果这次开个大口子,。其他的都来要,就很难办,可海说我们就伸这一次手,目前的难关一过,以后决不再要一个子,负责的老师被缠不过,就又拨了一笔,再加上社员缴的会费,眼前的问题解决了。文学社当月就出了一期社刊,开了一次会员大会,集思广益,确定了下一步的活动计划,逐渐扭转了以前的被动局面,终于走出了困境。
文学社接下来一个大的举措是举办了“中秋之夜”草坪篝火晚会,晚会的重头戏是本社会员的诗朗诵,小野请来了吉协的几位高手伴奏,当熊熊的篝火燃起来时,一轮金盘似的明月升上了天空,草坪上聚集了大约两千余人,当主持人宣布晚会开始,一个高亢浑厚的男中音在人丛中响起: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随着人群缓缓分开,肖然身着一袭白袍,手持话筒,缓步来到篝火之旁,长吟不止。“太捧了!”淑雅激动地抓住壬子的手,全场响起热烈的掌声。吉协的小伙子们弹唱了一首缠绵悱恻的乐曲,当吉它转入细语般的诉说,诗朗诵开始了,海全身心地投入朗诵,他的表演感染了每一个人,全场一片寂静,只有海在对月而诉,俯仰如泣。近处楼上的窗户纷纷打开,楼上的人也加入进来。朗诵依次进行,到后来有好些事先未安排的同学也即兴进行了朗诵,还有三位教授不邀自至,也参加了朗诵
。
朗诵
结束后,在圆舞曲的旋律中,大家围着篝火翩翩起舞。壬子在揽住淑雅纤腰的一瞬间,心里的感慨竟是那么地深。篝火旁有人就着麦克风唱起了歌,草坪上和楼上的窗口远近呼应,齐声唱起来,吉协的小伙子更是大出风头,又唱又跳,强劲火爆的摇滚把晚会的气氛又一次推向高潮。大家不知疲倦地唱呀跳呀,忘记了时间,有些同学回宿舍抱来被子,铺在篝火旁过夜。不知不觉明月已经西斜,歌声逐渐止歇,大家相偎着坐在篝火周围,喁喁而谈,直至东方渐白。
中秋晚会的成功举办,使文学社声名大振,又有不少人参加进来,文学社的力量不断壮大。
二十四
元元举家外迁,老阳又一次失业了,不得不重操旧业,瞒着四丫到建筑工地打零工。有一天四丫和舍友到批发市场买东西,经过一处尘土飞扬的建筑工地,当她们遮着脸快跑着穿过尘雾时,她无意中发现拖运楼板的民工中有一个人的背影酷似老阳,当那人侧过脸时,她猛地呆住了,地不是老阳是谁?满头满脸满身的灰土,边拖楼板边大声说笑着。四丫怔怔地走过去,站在她身后,旁边的民工都扭头瞧她,老阳发觉大家都朝他身后看,一回头,四丫满脸泪水,站在他身后,“四丫……”老阳始料不及,有些反应不过来,四丫扭头就走。
在楼侧的阴凉处,四丫心疼地拭着老阳满脸的汗水。
“你以前老干这种活挣钱吗?”
“刚开始时干过,后来干家教。”
“那你再找个家教干吧。”
“不好找,再说咱农村人干这活顺手,干家教老到别人家里,感觉拘束、压抑。”
“唉!你是个苦命!”
“只要你命好就行。”
那边喊老阳过去帮忙,老阳嘱咐四丫回去,就急急地跑过去了,四丫看着老阳的身影隐没在飞扬的尘雾里,心里一片酸涩。
天气渐渐冷了,暖气还没供上,气候变化很大,忽冷忽热,大家都感冒了,一个个病恹恹地,只有老阳依然精神抖擞。壬子身体单薄,病的很重,高烧不退,又呕吐,淑雅天天陪他到校医院打点滴,壬子又感激又过意不去,殊不知正是由于淑雅陪他去医院才引发了以后的事,最终导致了不可挽回的结局。
为壬子治病的是一位年轻的医生,生得清秀帅气,戴一幅金丝边眼镜,说话声音很柔和。他对壬子格外地关心照顾,每次去打点滴,他都要过来坐一会,问问病情,壬子心里很感激,两人闲谈,很能谈得来。有时淑雅不来,医生和他谈起她,显出很羡慕的神情,这使壬子感到自豪和得意,自豪和得意使他失去了警惕。
黄叶飘尽,哀雁声断,时序进入了初冬。壬子由于写一篇传记文章,忙于到图书馆查资料、构思、修改、打印,两万多字的文章终于完成了,他想和淑雅共享这份喜悦,挟着样搞急急去找淑雅,到女生楼下一呼,宿舍的同学说出去了,连续两个晚上都是如此,壬子心里有些纳闷。第三天晚上他故意去迟了些,心想一定回来了,走过网球场,黑暗中铁栅栏边有两个人影相拥而立。壬子已经走过去了,忽然那女的细声细气说了一句话,好熟悉的声音,他不由驻足,“淑雅,是淑雅!”他的头“嗡”一下,站在那里摇摇欲坠,他无力地靠在另一侧的栅栏上,脑子里一片白。淑雅和那个男的相拥着向甬路走去,路灯下,淑雅身旁赫然便是那个医生,他终于明白了一切,应该能想到的事他却一点没想到。目送他们渐渐远去的身影,壬子凄然长叹,铁栅栏使他感到深刻的冰凉,预示着这个冬天将是冰冷而又灰黯的。
后来淑雅到宿舍找壬子,壬子正躺在床上,也没起来,只递给她一张纸条,纸条上有四个字:祝你幸福!淑雅在下面添了四个字:请你保重!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是个无言的结局。
二十五
寒假里老阳和四丫正式订了婚,两家对这桩婚事都很满意,再加上过春节,那种喜庆就不必细说了。寡母孤妹以后有了四丫一家的照顾,老阳也放心多了。四丫把老阳在建筑工地打工挣钱的事告诉了父母,她父母表示以后寄生活费时尽量多寄,让四丫多贴补老阳,不要教老阳再去干这种苦力活。其实老阳觉得没什么,就是四丫心理上受不了,她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心爱的人受苦受累呢。
壬子又一次遭受感情的挫折之后,终于冷静下来。整个寒假里,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舔着伤口,一个细节一个细节地剖析刚过去的这段感情,他觉得自己和淑雅在感情上都不成熟,对爱没有一个明确的理性的认识,只是一种青春期的骚动,这种感情只能是易变的。他自问到底爱她什么,他自己也回答不上来。经过寒假的反思,他重新振作起来,制定了一个考研的计划。当他坐在教室里开始又一个新的学期,他欣喜地发现自己又成熟了一些,而窗外的阳光是那么地灿烂,春天的脚步近了。
海有一个更为辉煌的计划,他把几年来发表的作品辑录成册,准备结集出版。连跑了几家出版社,但都受到了冷遇,正当他心灰意冷之际,却意外地接到了他并未造访过的对作品要求较高的省出版社的通知。海不胜诧异,但还是急忙赶了去。他按通知找到那位姓雷的编辑,当他恭恭敬敬地把诗集样稿递过去时,却发现他的案头已有一本复印的副本。雷编辑告诉他,前几天他在王编辑那儿看到这本复印的诗集,觉得作品都很好,完全可以结集出版,因此通知他来商议出版的有关事宜。“王编辑?”海有些纳闷,不管如何,这件事是真实地发生了,海按捺不住心中的狂喜,一路飞奔回来,把这个喜讯告诉了全宿舍的人。大伙都向他表示祝贺,晚上又去小饭馆小撮了一顿,海承诺,待诗集正式
出版后再进行“隆重”祝贺,至于隆重到什么程度,他可没说。两天后,迷底终于揭开,原来F小姐和四丫看到海一筹莫展,就偷偷出去复印了一份诗集样稿,拿去请出版社工作的一位师姐指点,那位师姐对诗歌不感兴趣,顺手放在案头,正好这位雷编辑到她的办公室闲聊,拿起来翻了翻,一眼就看中了。真是有心栽花花不成,无心插柳柳成阴。
二十六
整个春季和夏季,壬子都埋头于课本中,他本身基础好,照目前的状态坚持下去,考研没什么问题。并且系里初步有保送上本校研究生的意向。
他整天耳朵里塞着耳机,按照“三点一线”的生活模式运行,他完全沉入到考研之中去了,真所谓“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乱哄哄的宿舍里,海等人却沉溺于另一件事中,他们频繁地组织各种活动,或聚会、或出游、莺歌燕舞,一片喧闹。其直接的后果是小野多次携一位姑娘到外地旅游,使这个姑娘堕了一次胎,其他三位也不同程度地逾越了爱的界限。
又一个学年开始时,喧闹进一步升级,宿舍里整日纸牌纷飞或鼾声沉沉,无聊的气氛学弥漫在大四的各个宿舍里,大部分人已经对上课以及学校社团的各种活动失去了兴趣,处于等待之中。
生活的节奏骤然慢了下来,大部分人进入一种半睡半醒的状态,就连柯教授在一天下午上课时也史无前列地打了个盹,眼尖的肖然立刻大声念了一句:“为公唤觉荆州梦”,柯教授一惊,续道:“可待南柯一梦成”,既而全醒,大惭。
壬子顺利通过了英语六级考试,这为他的考研铺平了道路,当他得知这个预料中的结果时,独自在寂静的教室里舒了一口气。
二十七
最后一个学期在平静而窒闷的等待中到来,一开学,气氛顿时紧张起来,花花绿绿的纸牌扔满垃圾道,往常低垂的帐子全都畅开来,所有人都在议论同一个话题——就业。此时正值政府“机构消肿”,就业形势特别严峻,大部分学生都不想到企业去,造成了一种知难而进的不正常局面。大伙都在制定计划,拜访需要拜访的人,多年没有来往的亲戚在这个时候都被想起来,并且请了假不远千里地寻上门去拉关系。最后安排的几门选修课听者寥寥。
三月份的人才市场一下子涌进去五万多人,用人单位只有二百多家,且百分之八十是中小型企业。肖然他们乘兴而去,败兴而归,牢骚连连却又无可奈何。本市的几家事业单位到学校选人,壬子被一家政府机关相中,但他却无意于此,老阳也有一次很好的机会,他只想回到生他养他的那片黄土地上去,另外一个原因就是四丫已在本县确定了工作。小野仍很悠闲,自有他的父亲为他安排。肖然和海学习成绩不大理想,进好单位困难较大。他俩乘火车奔走于周边各省市,寻找机会,窗外春天的美景,他们也无心观赏,在火车上抓紧时间睡觉,到目的地后则分头行动,拿着推荐信到各有关单位“推销”自己,但各单位一律摇头,他们说:“你确实很优秀,但我们只能减人,不能增人,实在很遗憾!”他们碰的焦头烂额地回到学校,只能等待被分回原籍进一步分配。
五月份的一天,海整理他的书籍准备拖运回去,那几本保存的诗集使他忽发奇想,他找到省出版社人事处,谈了他想到出版社工作的想法,人事处负责人看了他的有关资料和那本诗集,表示可以考虑。海急忙去找了雷编辑,F小姐又去找了她在出版社工作的那位师姐,请求帮助说项,也许是出版社看中了他在文学方面的才能,也许是雷编辑和那位师姐的帮忙起了作用,也许是这两方面综合起了作用,出版社接收了海。海又一次欣喜若狂,但和他一直很相爱的F小姐却不可挽回地分配回了原籍工作,他在欣喜之余又不免伤心。
六月份是最后的时刻,该敲定
工作单位的都已敲定,没有联系妥的就只有听天由命了,紧张得到自然而然的缓解。包括海在内的鸳鸯们整日以泪洗面,爱情使他们难舍难分,虽然秦少游说得好: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但无数的事实说明,只有朝朝暮暮的爱情才有久长的可能。一旦劳燕分飞,时空就会慢慢割断一切,平常的红尘之爱实在经不起这种分割。
小范围自发的告别聚会在悲伤的气氛中不厌其烦地地进行着,互相写了许多伤感的毕业留言,各种留校的手续也在同时办理,有些人在提前运东西,楼道里到处是零乱的纸张和烂鞋臭袜之类,吊灯整日发射着幽幽怨怨的昏黄光芒。壬子已经可以搬到研究生楼去了,为了能多和大伙呆几天,暂时还没搬过去。猴子的电脑也蒙上了一层灰,孤独地立在墙角,虽经壬子他们多方寻找,猴子仍然杳无音讯,最后大伙决定将电脑先寄放在壬子那里,等猴子找到后再还给他。
最后的日子无可阻止地来到了,学校在毕业典礼之后安排了会餐,会餐刚开始时气氛很热烈,师生之间,同学之间相敬酒道别。当教授们撤走,毕业班自发地以班级为组织狂饮起来,酒入愁肠化作离别泪,会餐一直从下午持续到晚10点,最后大家又哭又唱,以往有过节的手拉着手在道谦,没过节的头抵头在嘱咐,餐厅打烊后,大家又回到宿舍继续这种悲伤。晚上送走了几拨,黎明的站台上,告别达到了高潮。站台上涌满了学生,车上的和车下的拉着手,到处是缤纷的泪水,汽笛一响,哭声喊声响起一片,送行的队伍形成一条长龙,跟着慢慢起动的火车向前游动,火车逐渐加速,人群也逐渐加速,直到火车消失了踪影,送行的人群才慢慢散去。壬子独自走回学校,在空荡荡的宿舍里呆坐了很久,寂静中似乎听到隐约的喧哗和笑语在空气中回荡,伤感一阵阵涌上心头,他忍不住啜泣出声。四年,终于结束了,象春天技头的花朵开了又谢,留下果实在慢慢孕育。
他站起来,开始收拾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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