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殉情,在毕业晚会
王立刚
这所大学每年的毕业晚会其实大都是台下热闹而台上冷静,惟独我毕业那年,台上出了件惊天地泣鬼神的情杀,把台下彻底冰镇了。
黎燎原和童羽蝶虽然在支撑了半年后都离开了四壁惨白的病房,但两个人从此将各自走进无可躲避的囚牢,一个是密不透风的高墙电网围筑的,另一个是凌乱胶着的情丝织就的。
有位学长曾说,如果说全中国的大学里仅剩下一对罗米欧和朱丽叶式的情侣,那他们一定是在这所大学,这话竟然被黎和童这段令人有些毛骨悚然的浪漫之爱给验证了。
和我一届的黎燎原被公认为同年中琴棋文伶“四王”里的“伶王”。伶者,戏子也。当然这么说可能有些歧视意味,不过戏子里档次品位差别可大了,和那些三十大几了还扎牛角辫扮憨或是被泼了洗脚水还捋着鬓角扮酷的娱乐明“猩”(从他们被导演支来使去和对欧美明星们造作效颦的行为来看,他们确实和猩猩猴子神似)不一样,黎不但演技到位、台风稳健,而且理论深湛、能编善导,从莱辛到贝克特,从雨果到达里奥·福,他都了然于胸,斯通、斯科塞思、岩井俊二、王家卫、吴宇森等人的名字也跟香烟似的常叼在嘴上。
自从黎燎原在大一成了“尚优”戏剧社的“掌门”,该社在黎的几次重磅出击后进入巅峰期。黎每学期都要把莎翁经典《罗米欧与朱丽叶》改版一次,或者是让罗米欧与朱丽叶穿上中国的旗袍马褂,或是把罗米欧和帕里斯的长剑厮杀变成酒馆里的枪战。几个学期下来,戏剧社简直成了创造力、想象力、校园朋克文化的圣地。每个自认为或者不自认为姿色可人的女生都想过一次化身朱丽叶的瘾,尤其是可以和那个一年里有三个季节穿着神秘飘忽的“伦敦雾”风衣、眼神忧郁严冷的“罗米欧”有那么多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时光,实在是“超值享受”。可黎对“朱丽叶”的形象定位几乎每次都会做极大的变动,所以每次“朱丽叶”都要重新物色人选,我们戏称黎每学期
3月或 9月开学时首要的事就是点“春香”或“秋香”,直到童的出现,“朱丽叶”才结束了这种居无定所的景况。
童是个外形清纯、内心清澈的女孩,不过清纯却不幼稚,清澈却不单调;她多变而自然的神态、敏锐而执着的感受力使黎觉得她正是他所需要的百变千异的“朱丽叶”。那次机缘是我们军训的时候,童作为“新生慰问团”的一员唱了一首《瓦伦迪亚的牧羊人》,黎说那声音就是莎士比亚所说的
Silver sound(白银般的音质),也许真是心有灵犀、默契天成吧,当黎那出作为答谢新生厚意的荒诞剧《头发和鞋的世界》刚刚落幕,童就出现在黎燎原的眼前,“这戏是你编的吗?
My God,从来没看过这么过瘾的胡思乱想,我能加入你们吗?作旁白也行。”那神情像刚孵出的小鹅,娇怯中透着点野。谁忍心拒绝呢?
就像《大话西游》里的那句经典台词“我只能猜出故事的开始,却猜不出它的结尾”,这段情缘曾经有多么精彩的开始和发展啊。
那是乏味疲惫的军训刚刚结束的日子,黎燎原一回到学校就不见了,嗜睡的寝友们直到第二天中午被黎燎原一顿“恶鬼拍门”砸醒后才意识到他竟然一晚上“夜不归宿”。大家惊奇地发现疲惫却兴奋的黎燎原虚弱地倚靠着屋门,“我们找到了!”他脸上竟然露出了情窦初开的高中生般的表情。“你跑哪儿疯去了?”上铺探出头问他。
原来他回来后马上就去校园里有名的“公主楼”找童羽蝶,早已等待多时的童飞似的奔下楼来,在楼门口,两个人悍然拥抱且接吻,而此前,他们仅见过一次面!由于“伶王”的知名度,这一消息在五分钟之内传到了上学期的“朱丽叶”耳朵里,“为什么?给我一个理由先!”她当着童的面惊诧而愤怒地质问黎燎原,“你让原来的黎燎原给你理由吧,我已不是原来的我,有人使我重生了。”他转向童羽蝶,“你是最后一个朱丽叶”。
“那你向她屈膝求爱了没有?”寝友们追问。
他本来打算如此,但需有花才行,《罗米欧与朱丽叶》里提到的
rosemary(叠迷香)花最适合,他曾经在某个鲜花市场见过的。这对玉人儿到了那里,那鲜花市场却拆迁了,于是他们在浩瀚的京城里上天入地地寻找一束叠迷香。最后他们终于在景山附近的一爿花店里找到了。
“哇噻!真是煽情死啦,那然后你是不是就单腿跪地,吻她的手背……”
他本来也想如此,可灵机一动,他觉得他有更好的方式。
是的,没有比在黎氏新版《罗米欧与朱丽叶》的演出当中“假戏真做”更好的方式了。新版本的莎剧虽然将背景改成南宋岳氏与秦氏家族的冲突,但在花园求爱的一段中,黎燎原完全使用原著中的语言,“朦胧的夜色可以替我遮过他们的眼睛。只要你爱我,就让他们瞧见我吧;与其因为得不到你的爱而在这世上捱命,还不如在仇人的刀剑下丧生……”“黑夜替我罩上了一重面纱,否则为了我刚才被你听去的话,你一定可以看见我脸上羞愧的红晕。我真想遵守礼法,否认已经说过的话,可是这些繁文缛节现在只好弃之不顾了!你爱我吗?……”虽然那是我所看到的黎燎原最肉麻的笔法,但热恋中的艺术家就像吃多了罂粟花的犀牛,很难以常理评价的。
正如同这情缘的骤变一样。
大四一到,再前卫不羁的人也要卷入择业的熔炉里去,就连海子的绝笔诗也承认了他向往“粮食和蔬菜”。童羽蝶在应聘电视台的招聘时,招聘的负责人恰巧是同门的师兄,一看个人履历,“
Just perfect(没个说)”,这位师兄极殷勤地请她到他的工作室去看看,并称只要她愿意可以马上到台里实习。直到晚上
11点左右,他们才从 Tassino迪厅回来。就在师兄的白色雪铁龙从楼门口离开时,童突然发现黎落寞地靠在对面的那棵梧桐下面,“
Dear,你等了多久了?”,他没回答,转身走了。
第二天在吃午饭的时候,黎若无其事地跟童描述昨天他应聘时那些招聘者如何如何土、蠢、官腔,他越惟妙惟肖,她的心就越凉,是啊,这样一个敏感而脆弱的大男生如何适应眼下的就业模式呢?他所学的生物专业除了出国之外在国内哪有用武之地?他如果不留在北京,就得回到皖南小城去,那么他们就要天各一方了。她想用她的经历开导他一下。哪知这恰恰是弄巧成拙,她所说的“要主动先适应别人”“成功需要合作”“社交是人必备的素质”等等每一个字都像电击一样刺痛他的心,尤其他认为她是在用那个师兄的干练和老道来挤对他的桀骜和矜持,可这难道不正是他曾经最吸引她的地方吗?“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想去此就彼,不妨干脆些吧。”他的这句话成了一把剪刀。
在电视台实习的一个月间,两人形同陌路。而她的师兄却每天都找机会陪她,从他的神情举止里她惊恐地发现了他的深意。这时她突然觉得黎的担忧和苦痛是多么的合理啊,她也意识到如果没有师兄的鼎力推荐,她一个外地女生,如何能获得本地男生都趋之若鹜的机会,而这种帮助所需要的代价是她承受不起的。
她的回心转意使黎燎原喜出望外,他们打定主意回他的原省试试。同时他们一起完成了最后一次《罗米欧与朱丽叶》的改版。
可是变生肘腋,电视台文艺部主任打电话询问童为什么放弃,她就照直说了,对方明确地告诉她,台里觉得她在实习期间的表现很出色,由谁推荐并不重要;其次如果她的男友也有功底,亦有机会到台里。黎就这样来到台里实习,但是他所在部门的负责人刚好调走,新调来的正是童的那位师兄。那种别扭就甭提了,两个人由于成见在胸,没到两天就公然吵翻了。
“小蝶,我最后问你一次,你宁肯留在电视塔里,也不留在我的爱里吗?”“
My love,再给我一点时间吧,情况太复杂了”“现实太残酷了,我也不想……”
黎顺口接着童的话,那是崔健的名句,但童掩住了他的嘴,不让他说出下半句。可黎已经再也忍受不了这种大起大落,新的剧情又在他脑海里酝酿了。新版的《罗米欧与朱丽叶》终于在学校的礼堂里拉开序幕。
人比以往每一次都多,这是一次告别演出啊。
罗米欧:再见!我决不放弃任何机会向你吐露衷肠。可我们还有再重逢的日子吗?(这句本来应该朱丽叶问)
朱丽叶(惊诧片刻):我,能做的都已做了,星为证、风为证、夜色天地为证。(离弃剧本,自己作答)
罗米欧:天,我看到死神的衣襟从你额头扫过,你现在看起来像坟里的尸骸,也许是我葡萄酒喝得太多,否则就是你的脸色太惨白了。(台词继续倒错下去)
朱丽叶:亲爱的,在我眼中你也一样,发生了太多的变故,它榨干了爱情的汁液。再会!再会!(继续错下去)
(原著中墓地殉情一场已被改在立交桥上)
朱丽叶先端起酒杯,此时,罗米欧突然眼里泪水充溢,他拉着她的袖口,又缓缓松开了(脱离了剧本)。她一饮而尽,倒下去了。
罗米欧也端起了酒杯,仰起头缓缓注入口中。他走到吧边,“戏已经结束了,因为朱丽叶永远也不会醒来,她用刀子自戕了,因为她这一次喝的不是安眠的药水,而是生化实验室里的剧毒药物。情况太复杂了、现实太残酷了,而我能为我所爱的人做的都已经做了,星为证、风为证、夜色天地为证。”他倒下了,脸惨白得像尸骸。
事情大约已过去两年多了,但我一直没有去探过黎燎原,然而童羽蝶的至友凌宵劝我最好别去,否则可能撞到童,“什么?童还……”“那怎么了?童对我说过‘这样也好,我们终于不必天各一方了’,这种境界,非你们这等人能体味。”她说的时候显得很向往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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