赢政从轿中望去,四外人头攒动,有如瀚海。只有兵勇们开出的通 道,宛若苦海中的生路。三十多年来,赢政无数次被这样的海洋包 围,又一次次从这样的生路走脱,他早就渴望生出些变化。
可惜举目一望,又是一如既往。
正在这时,一个女人冲出人海,迎头站在了轿前。"赢政,你这个 害民贼!"
兵勇一拥而上,但赢政把他们喝住了。"你是谁?"皇帝的兴奋无 人领会。
"我是孟姜女。"
"有话对我讲么?"
"当然。"孟姜女冷笑一声。
"那好那好,跟我回宫。"赢政不无惬意地看着女人凛然走在他的 轿旁。
咸阳宫中。孟姜女又一次声色俱厉?quot;你这个害民贼!"
赢政宽和地笑了笑,"这么说很笼统。你有什么具体的要求吗?"
"把范喜良还给我!"
"范喜良是谁?"
"我丈夫。"
"他在哪里?"
"被你抓去修长城了!"
"好吧,我派人查询他的下落,很快让他回家。"赢政坐上宝座, "不过你应该明白,修长城不是为我,是为了百姓不被匈奴抢掠。
为什么说我害民?" "你是个战争狂人!"孟姜女大声控诉,"你打了十年仗,杀死了 多少生灵!如果没有你......"
"如果没有我,会打更多的仗,死更多的人。"赢政离开宝座, "从春秋开始,一百七十多个国家,打了二百年。怎么办?长痛不
如短痛,只有靠战争来消灭战争。我只用了十年,就中止了一 切战 争。否则呢,还会打一百年,一千年。"
孟姜女听不进任何解释,继续控诉战争狂人。她时而怒火中烧,时 而泪流满面。赢政认真地听着,仿佛若有所思。最后,他让侍从们
把孟姜女安置在宫中。--和后世传说完全一样,秦始皇迷 上了这 个女人。不过,说他迷的是美貌,却与事实不符。
皇宫里美女如云,无不胜过这个风尘仆仆的民女,但皇帝对她们兴 趣索然。如果说女人是花朵,皇帝的花园却总是深秋,每一朵花都
冷漠、暗淡、干燥。皇权的严风让她们凋谢了。自从13岁登基 ,赢 政见到的全是这种女人,以至他虽然贵为天子,却是个"女人盲"
他认为女人没有胆量,没有性格,没有性欲,甚至没有微笑。而今 ,面对一个活生生的女人,有如初见天日。于是他的心 中,也有一 轮前所未有的太阳悄然升起......
赢政一次次踱进这女人的房间。孟姜女除了追问丈夫的下落,就是 抨击战争,一派义正辞严。赢政则一进门就兀自发呆。倘若为了纵
欲,至多叫上几个太监就可以如意。但他不为求欢,而是要 求爱。 在这上面,一个皇帝是最大的外行。
"孟姜女,"踌躇多日,这个外行终于开口了,"我们可以相好 吗?"
"你说什么?"孟姜女莫名其妙。
赢政认真地,一板一眼地说明了"圣意。"
孟姜女哈哈大笑,"痴心妄想!"她狠狠向地上吐着口水,"我怎 么会跟你好呢?"
"......我已经告诉你,我不是一个害民贼。"
"因为这,我就会看上你吗?"女人正颜正色,"告诉你,我只跟 一个人好,他叫范喜良!"
"如果,如果我比他更值得呢?"赢政一派天真。
"你比他?你怎么比得过他呢?"孟姜女目光炯炯,"他勤劳,善 良......"
"我更是这样。"赢政大言不惭,"而且你得明白,勤劳的狮子总 是勤劳的,勤劳的骡子却难免会变:老鹰的善良肯定是真的,麻雀
的善良却可能会改。"
"那么,你有他纯洁吗?他不吃山珍海味,只吃粗茶淡饭:不穿绫 罗绸缎,就穿粗布衣衫:他只和我在一起,从没碰过别的女人。可
你呢?你穿着蟒袍玉带,吃着肉山酒海,玩弄着几千个女人 。你这 个花天酒地的寄生虫!"
赢政笑了,他的微笑和孟姜女的义愤形成鲜明对比。"我没有花天 酒地。你看,宴席上有那么多肉,我吃掉百分之一就会发胖:宫中
有这么多酒,我喝上万分之一就会滥醉;后宫有这么多美女 ,我迷 上千分之一就会淫欲过度。"他轻轻弹着手指,"其实,我最不怕
诱惑。永远是肉山酒海,从来就美女如云,我早就泰然处之,你记 住吧,一个清心的帝王肯定寡欲,一个寡欲的平民可 未必真的清 心。"
孟姜女无动于衷,"你说破大天也是徒劳。凭这些花言巧语,就能 把我说动吗?"
是啊,说是说不动的,赢政缄口无言,陷入了沉思。
事情有两种可能。或者,这活生生的女人世间少有,他当然应该走 进她的世界;或者,女人全都活生生,但一到皇帝身边,就枯萎变
形了。那会不会天下的一切,在皇帝面前都是变形的呢?若 是这样 他宁愿脱掉皇帝的外衣,走向外面的世界。想着想着,赢政的心海 中陡然升起一个灵感的小岛。
"就这样。"赢政兴奋异常,"让我和范喜良平等竞争......"
"您搞错了吧?"孟姜女冷笑着,"您是皇帝,他是贱民,怎么能 平等竞争?"
"所以就对换。我去当贱民,他来当皇帝。"
"你说什么?"孟姜女完全糊涂了。
赢政却不糊涂,"安排一个周密的计划,让他来当秦始皇,我去做 范喜良。看谁真的勤劳、善良、纯洁。"
孟姜女忽然觉得眼前的皇帝就象个天真的孩子。其实这正是天才的 另一个侧面。孟姜女摇着头,"徒劳一场。你怎么能比过他呢?"
"大概能。"赢政自信地笑着,"我能当好老百姓,他却未必能当 好皇帝。咱们举个例子吧--你会做什么家务?范喜良会做什么生
计?"
"我会做馅饼,范喜良会烧砖。"
赢政想了想,"就用这两个例子。我是一块烧好的方砖;范喜良也 方方正正,但他是没烧过的土坯,真一见火,也许会烧成碎块。再
说馅饼。自己做馅饼,知道得来不易,吃起来适可而止;要 是天上 掉馅饼,就难免暴饮暴食......"
不管皇帝怎么说,孟姜女对丈夫坚信不疑,更深知自己不会移情别 恋。但她忽然想接受秦始皇的建议。她想的是,如果范喜良当了皇
帝,会多么国泰民安!于是她决定舍命陪君子。不过她还是 问: "那样的话,你不会强暴我吧?"
"当然不会,"赢政恳切地说,"如果要的是身体,我不必费这么 多周折。"
姜女放心地点着头。"可是,真能办到吗?"现在轮到孟姜女认真了。
"当然能。等我把范喜良找来,我们就行动。"
东皇太一庙。低垂的帷幕遮盖着神龛。秦始皇面对李斯、赵高等一 群近臣,"昨天夜里,东皇太一神托梦给我,为了我和大秦帝国,
要给我换骨。"
李斯认真地问:"换成什么模样呢?"
秦始皇没开口,只是缓缓地拉开了面前的帷幕。阴暗的神龛中立着 一个逼真的雕像,他冠冕堂皇,但与赢政判若两人。其实这就是乔
装之后的范喜良。
秦始皇拉上帷幕,庄严地面对群臣:脱胎换骨后,我也许会懵懵懂 懂,失去很多记忆,望你们尽忠尽德,协助我完成这个过渡。"说
罢,赢政带领群臣向东皇太一叩首膜拜。
在秦朝群臣看来,东皇太一是最为灵验的神诋,又有皇帝本人的谆 谆嘱托,所以当第二天皇帝真的换了模样,朝廷上下并没有大惊小
怪,一切按步就班。
就在这天深夜,换了模样的皇帝亲自打开咸阳宫的后门,引出了一 对男女。那男人高大健壮,配上破衣烂衫很象一个壮丁,当女人对
皇帝千叮万嘱,他只是站在一边静静地等候......
燕山脚下的一个村庄,多了一对远来的夫妇。他们用仅有的银两买 了田地又盖了房子,开始了平静的生活。乡亲们没觉得任何异样,
只是那男人虽然勤恳却总有些笨手笨脚。再就是房后的草屋 看不出 用场,其实那时本朝皇帝的寝宫。
不久以后,全国贴出了皇榜,说是皇帝饮食过度,上吐下泻,太医 无能为力,在民间广求良医。此后的皇榜又说皇帝患了肥胖症,行
动困难,寻求减肥秘方。不久又听说皇帝遍寻各类美酒佳肴 ,并寻 找高档厨师。随后是太监在各地选秀女,并秘访房中术。很快又听 说皇帝肾虚,在全国搜集鹿鞭和补药。随之是全国征集70万壮丁修
建阿房宫和骊山陵......不出赢政所料,范喜良,这个 时来运转的饥 民,被天上掉的馅饼撑坏了;这块方方正正的土坯,在炉火中碎裂
了。这就造成了一个千古之迷。本来,秦始皇是一个明主,他统一 中国,修驰道,铸货币,统一文字、度量衡... ...可忽然间,他成了
一个昏君,焚书坑儒,求长生不老药,阿房、骊山之外连修270座 宫殿,遍藏"钟鼓美人"......
只有两个人知道谜底。只有一个人能冲破这个迷局。但他不会去。
天才有一个最大的特点:专注。赢政正是这样,无论统一整个国家 还是热爱一个女人。此时,即便山呼海啸,也不能让他对孟姜女忘
情。以至如此强大的王朝,短短几年就走向了覆灭。天才常 常来完 成这样的轮回:出人意料地建起一个城堡,又出人意料地任其毁灭。
如果说赢政陷入了糊涂,孟姜女则走向了清醒。心桥连两岸。此岸 叫范喜良,彼岸叫赢政。比着,想着,再比......孟姜女不直不觉地
走在桥上,离此岸远了一步,离彼岸就近了一层。她不想走 ,却总 在走,不由自主地走过了一个又一个季节......
当他一步踏上彼岸,正是一个秋日的黄昏。在寂静的农家小院里, 坐在赢政的身边,如梦初醒的孟姜女,用断断续续的话,诉说着明
明白白的心。夕阳送来无限暖意。孟姜女泪眼模糊,赢政则 欢天喜 地......
孟姜女说,她要去收拾屋子,那将是他们的洞房。她让赢政在月亮 升起的时候,走进她的房门。她的唯一要求是,让他明天就起程到
咸阳去,把江山从那可怜的男人手里夺回来。赢政点头答应 了。
这天晚上,淡淡的新月升起在幽深的夜空。赢政走出草屋,快慰地 呼吸着清香的空气。他此时的心情,恰似几年前完成统一的前夕。
他走进篱笆墙推开孟姜女的房门。正在这时,一群游逛的兵 勇从村 中走过,一眼就看到了这个大汉的身影。自从阿房、骊山征用70万
劳工,早已找不到如此魁梧的壮丁。兵勇们如获至宝,冲进了院门。
赢政打倒抓他的兵勇 ,但几只铁戟把他碧在了墙边。赢政大喊着: "我,我是秦始皇!"
"你是秦始皇?"兵勇们哈哈大笑。他们用戟顶住喉咙,把赢政捆 得结结实实。"修长城去吧,秦始皇。"
"他,他真是秦始皇!"孟姜女一边苦喊,一边抓住赢政。
又是一阵大笑。兵勇们推倒孟姜女,用戟赶着赢政远去。
日复一日,孟姜女在窗前苦等。她盼望赢政能说明他的皇帝身份, 至少也能乘人不备逃回家来。一个月过去了,她才意识到事情的严
重。雪花已经飘落,而赢政还穿着秋装。孟姜女背着冬衣, 向长城 走去。
长城施工现场,苦役繁重,劳工们半人半鬼。在这群人中,如果有 人说他是皇帝,实在会让人笑掉大牙。逃跑也不可能,刀枪林立,
旗杆上悬着逃跑者的人头。孟姜女泪如雨下,赢政在哪里? 他能忍 受吗?他还活着吗?他是为了她才落到这般境地的呀!他想起那么 多个日日夜夜,她都让他像牲口似的在草屋安身。这个真正纯洁的
男人,她早就该爱他!她早就该给他!但现在,只怕 一切都已经太 迟了......他急急地走,苦苦地找。她已经不顾一切。只要找到他,
无论在哪里,她都会立即给他!但找来找去,总是没有。
找到一个工地,一个劳工刚刚砸死,被抬了下来。孟姜女扑上去一 看,这是赢政啊!他的身体还热着,一粒一粒融化着飘落的雪花;
但他已经死了,听不见孟姜女的千呼万唤。
孟姜女哭了。
说她哭倒了八百里长城,当然不是真的,但人们只能这么形容,因 为她的哭声异乎寻常。不止像哭一个人,甚至不止像哭。成千上万
的人在她身边伫立,惊讶地面对着比血还滚烫的眼泪和比呐 喊还要 巨大的哭声……
皇帝也被请来了。事情却更加不可思议。
人们不明白,女人为什么如此不屑,皇帝为何这样卑微;皇帝为什 么按女人的吩咐为一个劳工送葬,而皇帝邀请女人进宫,他却转身
跳进了大海。人们更不明白,为什么她一跳海,有血有肉的 皇帝忽然变得像一块岩石,无风的海洋却翻起了通天的巨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