股票入仓以后，我就回家去剥毛豆了，心里欢喜不已，中午给阿毛煮他最喜欢的毛豆吃。下午我们吃了饭后，我心里有些惦记股票的价位，便跑回股市去看看价钱，没想到，西关村已经爆跌的惨不忍睹了。我急了，央人给我出主意，大家也都慌了神，只是一个劲儿的安慰我，说什么套住了还会解套之类的话，反正我也是不懂了。股价跌的那么惨，我也不舍得卖掉，就那么一直一直的看着，走势图一个劲儿的跳水，满头是汗……。第二天再去的时候，听说当天前一天下午，该公司违规操作败露，而老板也卷着全部资金逃跑了，股票要做摘牌处理……反正我没文化啥都不懂，听的迷迷糊糊的，只知道股市里的人都愁眉苦脸，据说股票已经一文不值了。我傻了眼，那可是我的全部积蓄……”说着说着，她便拿起袖子抹起眼泪来，声音也呜咽了。 　　这故事是颇为有效的，没入股市的人听到这里，往往收起笑容，安慰几句，顺便骂几句老天不长眼，便知趣的走开了。在股市呆过的人，不独宽恕了她似的，脸上立刻改换了鄙薄的神气，还要陪出许多眼泪来，顺带着给她推荐几支好股，弄的祥林嫂的心又蠢蠢欲动，无奈钱都赔光了，又没人肯借她，也只好作罢，哀叹浪费了一次发财的机会。有些想进股市的小伙子没在街头听过她的话，便特意寻来，要听她这一段悲惨的股市生涯。直到她说到呜咽，他们也就一齐叹息一番，满足的去了，一面还继续壮志凌云，打算入市闯荡一番。

　　她就只是反复的向人说她悲惨的故事，常常引住了三五个人来听她。但不久，大家也都听得纯熟了，便是在股市赔得精光的家伙，眼里也再不见有一点泪的痕迹。后来全镇的人们几乎都能背诵她的话，一听到就烦厌得头痛。

　　“我真傻，真的，”她开首说。

　　“是的，你是单知道我单知道股市有风险，大市不好的时候会很容易赔钱。”他们立即打断她的话，走开去了。

　　她张着口怔怔的站着，直着眼睛看他们，接着也就走了，似乎自己也觉得没趣。但她还妄想，希图从别的事，如毛豆，电脑，废报纸上的证券版，引出她的赔钱的故事来。倘一看见电视上播股评节目，她就说：“唉唉，如果我没有赔掉那些钱，我们阿毛说不定也已经买上电脑了……”

　　股民们看见她的眼光就害怕，生怕沾上点儿晦气，自己也跟着赔。于是又只剩下她一个，终于没趣的也走了，后来大家又都知道了她的脾气，只要看到有关于股市的事情在眼前，便似笑非笑的先问她，道：

　　“祥林嫂，你的股票没赔，现在日子也会好过多了吧？”

　　她未必知道她的悲哀经大家咀嚼赏鉴了许多天，早已成为渣滓，只值得烦厌和唾弃；但从人们的笑影上，也仿佛觉得这又冷又尖，自己再没有开口的必要了。她单是一瞥他们，并不回答一句话。 　　渐渐的，祥林嫂只有向我这样初来不久的人倾诉一番了。

　　鲁镇永远是过新年，腊月二十以后就火起来了。每到这个时候，大家就忙着置办年货，烧香拜佛，供财神、迎灶王……

　　祥林嫂的家境不好，但是过年也要热闹一下。

　　一天，我路过的时候，正看到她在院子里洗猪脚。她喊了我一声，略带神秘的脸色，叫我进去。

　　“这正好。你是有学问的人，又是出门人，见识得多。我正要问你一件事——”她那忧郁的眼睛忽然发光了。

　　我万料不到她却说出这样的话来，诧异的站着。

　　“就是——”她走近两步，放低了声音，极秘密似的切切的说，“这个世界上到底有没有神？”

　　我很悚然，一见她的眼钉着我的，背上也就遭了芒刺一般，比在学校里遇到不及豫防的临时考，教师又偏是站在身旁的时候，惶急得多了。对于神灵的有无，我自己是向来毫不介意的；但在此刻，怎样回答她好呢？我在极短期的踌躇中，想，这里的人照例相信神。然而她，却疑惑了，——或者不如说希望：希望其有，又希望其无……，人有些信仰也总是好的罢，又何必增添末路的人的苦恼，一为她起见，不如说有罢。

　　“也许有罢，——我想。”我于是吞吞吐虹的说。

　　“那么，也就有财神了？” 　　“啊！财神？”我很吃惊，只得支吾者，“财神？——论理，就该也有。——然而也未必，……谁来管这等事……。”

　　“那么，要是很虔诚的拜财神，他就会保佑的喽？”

　　“唉唉，保佑不保佑的呢？……”这时我已知道自己也还是完全一个愚人，什么踌躇，什么计画，都挡不住三句问，我即刻胆怯起来了，便想全翻过先前的话来，“那是，……实在，我说不清……。其实，究竟有没有神仙，我也说不清。”

　　我乘她不再紧接的问，迈开步便走，勿勿的逃走了，心里很觉得不安逸。略略有些担心她会把精力耗费在无意义的封建迷信上去。心里惶恐不安，生怕自己会把她引入歧途。但随后也就自笑，觉得偶尔的事，本没有什么深意义，而我偏要细细推敲，正无怪教育家要说是生着神经病；而况明明说过“说不清”，已经推翻了答话的全局，即使发生什么事，于我也毫无关系了。

　　过完了年，我便离开了鲁镇，回到了上海。

　　过了许久，从家里来了堂弟路过上海，顺便看望我。堂弟讲起了鲁镇的人，不多时，就提起了祥林嫂。

　　他满脸略略有些羡慕的神色对我说，祥林嫂现在已经是百万富婆了。

　　我颇有些惊讶，怎么也无法讲那个在鲁镇的一脸菜色的带着围裙的祥林嫂同一个披金挂银的富婆联系在一起。 　　“听说，她把干了一年活的那些钱，全都捐给了财神庙，时常去上香拜佛，后来，镇里流行买福利彩票，七合彩，她买了一些，竟然中了头奖。”

　　“那可是五百万呐！”堂弟说到这里，掩饰不住的羡慕。

　　“后来，她拿钱又重新整修了财神庙，逢人便讲财神是存在的，还说你鲁先生果真是见多识广之人……”

　　我听了，觉得屁股底下好象有东西硌我，晃动着身子，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现在鲁镇的财神庙，香火极盛，十里八村的人都过来拜奉呢。”堂弟讲了这许多，我也渐渐有些想想得出那情景了。

　　……

　　送走了堂弟不久，我搬到了四川北路的拉摩斯公寓。

　　一次偶然路过锦江饭店的时候，看到从TAXI上走下来一个衣着考究的中年妇女，隐约间是有些眼熟，再看她手里牵着的那个男孩子，感觉她颇有些象祥林嫂，而阿毛也大约应该是这般年纪了，可我没敢确认。

　　女人没有看到我，径直走进了饭店。

　　我不禁又想起了堂弟讲过的那些关于祥林嫂的事情。

　　不知她现在还会不会再提，她买西关村科技赔钱的事情了。

　　抑或者整天在跟人讲如何中彩了吧。

　　“我真幸运，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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