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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秤金,这是我的名字,我是用一秤黄金积德行善换来活六年又六个月的孩子,那一年我已经会偷偷把姨娘的胭脂点在嘴唇上照镜子,我喜欢在通天河边一边哼歌一边跟自己玩,我从没想到和我一起唱歌的河流会抢劫走我的生命,鹅鹅鹅,曲项向天歌,柳絮像蹒跚学布的小鸭子后脑勺上的绒毛,我生于立春,死在处暑,同样寒冷的冬天和夏天,寒流在身边穿娑,摘着六瓣的雪花,占卜任何问题,都得到否定的答案。只听到一个人说:我不会让你死。这个人生可比海,命可齐天。可是他放弃了我的生命。我知道不是他一手造成,可是……就是对生离死别耿耿于怀,为什么要我生生同他的世界撕开?——他没有应承他说过的话。妄称齐天大圣,他可以对全世界掷地有声出言必果,唯独背我的信弃我的义。一秤金是我死之前的名字,现在它们都叫我:圣主公。
——“圣主公万岁!万岁!万万岁!”
群魔伏拜,白昼将尽,黑夜降临。
行者四人行进中。
“往前赶得到落脚的地方吗?天黑了。”沙道。
八戒笑嘻嘻地道:“再往前不是有波月洞么?只不过妖精的地方,我们求不求它们借我们留下?”
行者道:“不说今晚赶不赶去留宿,总归是要借助从那里通过的。”
八戒道:“既然是总归要,那还有什么好说的?总是要走吧。”
沙道:“不知道……能不能太平过去?”
八戒道:“那得看他们。”
黄衣男子道:“现在他们正在往这边来着。有何打算?”
一秤金道:“我难以取孙行者性命,他们此来,必要进城,经此而过,岂能轻易放他们过去……”
黄衣男子道:“鹰愁涧及两侧峭壁形成天堑,涧水自西向东奔流向波月洞陡然一个拐弯朝南流去,要不要利用天险关隘固守,使他们不得过,而消耗气力物资,再伺机动手?”
一秤金道:“死守不是办法。孙行者一定不会耐烦。他要攻起城来,恐怕我们也绝守不住。”
黄衣男子道:“放他们进城不怕引狼入室遭来祸害?”
一秤金道:“我想他也求个平安过去。他原先也是妖精来的。”
黄衣男子道:“瓮中捉鳖——在我们的城里也许能杀得了他。”话锋一转,“听说得到唐三藏就可以长生不老?”
一秤金道:“嗯。”
黄衣男子道:“那么就是囚三藏、誓杀孙行者?”
一秤金沉吟道:“先不要动。我……还没有想好。我们未必做得到,而且,太冒险了。”
黄衣男子道:“假如动起手来——”
一秤金道:“还有得一拼。除三藏以外,他们三个人,我们也有三个人,我,你,百花羞,加上七百人手,不至于完全没有胜算。何况,是我们的地盘。”
斜靠在一旁地毯枕头上的麦色皮肤的女子伸了伸修长的腿,猫一样的眼睛转了一圈,打了个呵欠。
黄衣男子道:“那么——机会只此一次,稍纵即逝。你还不快下决断?”
一秤金沉默了一下,道:“放三藏及另外二人,拿下孙行者。”
黄衣男子看了一眼一秤金,她道:“你认为不好么?”
黄衣男子道垂手等了一下道:“不是。”转身向外走,在门口停下,背对波月洞主道:“你还是不想与他们为敌,是么?”
一秤金静静地道:“我必须考虑替那七百条命考虑,谁成精都不容易,五百年一千年的,我也不能牺牲他们毁于一旦。”
她也停了停,又道:“就先这样吧,等他们到来,开城门,放桥,迎客。没我的命令不可以动手。”
黄衣男子道:“是。”
一秤金道:“反正他们要走也得等明朝。还有一晚上。”
黄衣男子走了出去。
百花羞底下吩咐各方面人手,做好周密的部署。她的皮肤泛着一层麦子的金黄,眼神像麦芒一样尖锐。“时机到了。”她说,与先前慵懒的模样判若两人,她扫了眼自己大腿外侧的一小片铜钱形状斑痕,接着狠狠地盯了很长的一眼她说话的对象。她的腿结实而修长,随时准备踹碎人的心肝。剪齐的短头发束成两股,贴着俊俏的头颅披下来。她心狠手辣地笑了,白牙寒光一闪。就等这一刻。
夜幕笼罩,月华和星光在雪地上反射出惨淡的光,连同远处的山峰,像海面上露出的冰山。三藏一行进入狭谷,两侧绝壁,车不得方轨,骑不能并行,来到行者在高空处所见的银蓝色涧水前,隔着涧水就是那座城池,像上古时候漆黑沉默的巨兽,虎视眈眈按兵不动。城门紧锁,上悬“波月洞”三个大字,在暗夜里凄厉地突现出来,媸媸散着寒气,再一看,是用无数白骨堆砌而成,互相勾搭,发出无声的呜咽。涧水便成为了天然的护城河,比预计的更深陡宽阔,黑幽幽地,彻底澄清的水光时隐时现,水声訇訇。
八戒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拿眼睛斜着看行者。
沙也忍不住道:“我们真的要进去么?”
三藏下马,走上前去,扬声道:“我们是东土大唐往西天取经的,今到贵处,天色已晚,特来告借一宿,天明就行。”
行者觉得怕了。
三藏话音一落,城上的吊桥悄无声息地放了下来,铺伸到他们面前。
城门洞开,也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一个好听气派的男子声音悠悠道:“哦,是唐三藏。”
成列排驾的鬼魅鱼贯出来左右两边直排到吊桥中央,幢幡、帷幔漫天飞舞,三檐罗盖、五色旌旗如云,幻化的鬼魅多的是妖艳的女子、健硕的男子,女子蛮腰舒展、步动风流、妖娆俊俏,男子的身体和灵活的神情像豹和鹿一样迷人可爱,散发间缀珠翠玉箍,腰间系着金丝莲花百宝的带子,手腕脚踝嘟噜着大串玲珑璎珞。中间抬出一巨宽阔华贵的步辇,孔雀羽毛做的掌扇遮着銮驾,一个男子坐在正中,身披黄地花蟒缠金袍,广袖飘迎,头上戴了乌沙浅浅抹额的冠帽,膝上偎着一个女子,正是一秤金,斜亸红绡,云鬟略纾,尘染蛾眉,秋波湛湛。
行者的怒火在胸口像未熄的余烬忽地通了风又烧了起来,他冷冷地看着她,她的嘴唇、她的漠然的眼神、她的轻浮劲儿,显而易见的这是个薄情寡义、不知廉耻的家伙,妖精就是妖精,——自己怎么明知故犯地指望起她的薄情寡义来了,真是好笑,忘了,跟妖精谈什么情义,哈哈!——行者知道自己是嫉妒了。不知道的时候也恼火,知道了还是恼火。不就是个妖精么!他这么想的时候,却分明看到她端庄高贵得胜过任何一个仙子,于是变得不肯定了:不就是个妖精么?
一秤金仿仿佛听见他的念头,撇嘴讥笑了一下:你以为你又是个什么东西?凭什么我就比你低了呢?
黄袍怪轻描淡写地说道:“有失远迎,还请见谅。这就请过来吧。”
三藏点点头,抬脚就往桥上走去,步子不快,但很稳定。行者等人便紧紧相随。只见那桥两边涧水深不可测,一只翅尖带一点赤朱的黑鸟飞过,在水里映见自己的形影,心惊坠落。吊桥像巨兽吐出的舌,时刻可能卷起吞噬他们的性命,行者等人也随时准备应付变故。桥很长,从这头走到桥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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