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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后少爷成为回春堂的老板手腕上仍一直扣着那只典当后三个月抵押到期的银镯子,数不清的东西像那张当票一样过期作废。老爷生前对此不无担忧。少爷从小就不会数数,假如没有别人的帮助,当她从一数到十就会顺理成章再从一数起,数不出十,一圈一圈绕圈子,可不能说她没有多和少的概念,并当有人在她数数时掌握好时机提示她:十一,那么她也会十一、十二地数下去,看起来是没有问题了,然而她还是会在一个什么地方停下来,连贯地再数到一再数下去。在少爷幼年逗过她玩的人都知道她有这个缺陷,到后来老爷不准任何人让少爷数数,这成了一项禁忌。老爷担心她以后难以独自生存,她没法计算生意,她没有扎耳孔缠足,读书识字,行为举止古怪,会去窑里烧陶、研制木偶、赌钱等等,虽然她的微笑有如春光,笑声像春天的风吹过高山的泉水。出人意料的是少爷接手当铺的生意后不再心猿意马娱乐游玩,专心管理起经营,使回春堂的字号日益金光灿灿,新开二十六家分店遍布东铜台府周围七个镇子,并插手其它行业。赚钱的方法,无非就是交、易、周、转,少爷同样醉心于此。
老爷死于急病,没遭遇什么痛苦。少爷从外面玩回来就听说父亲去世了。她想到的是接下来要由自己照顾生意,同时有一些难过,一个人的活命到了期限就会作废,她不知怎么就掌握了把她听到的噩耗和遭到的挫败当成是一场噩梦的本事,当时是很难过,可是难过仅限于期限之内,一到期就泯灭得干干净净,就像从枕头上醒来,真的弄不清楚到底是不是统统都从未发生过,从未在父亲的膝上背诵唐诗: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从未在插柳成荫的河岸边恰是那不经意的一垂首看见自己掉出来的一小缕青丝拂面,从未听过美人在玉楼上相思的箫声,那个美人是最纯洁的青楼女子,是最娇艳的醉颜最殷勤的歌舞最细的腰最温存的手,当还轻薄爱弦歌的少爷骑马经过斜楼,道路两侧飘摇的红袖知道这就是回春堂的大小姐少爷,她们无不魂飞魄散神魂颠倒,美人也不例外,她看着少爷雍容徘徊、裙屐风流,就大叫一声,跑回自己房间写下一百首缠绵悱恻的情诗,最后悲愤交集,气结而死。那些日子每一天都有糟糕的消息,情况好像已经坏得不能再坏了,上头的高官听闻美人死了,眉头皱一皱,凭空丧失了自己为父母官不忘文墨风骚的根本赢得薄幸名的机会,有人趁机打击回春堂的生意,多加苛刻为难,少爷也左右逢源过去了。习惯了,就当噩梦连床,每次都会有一点难过,明朝醒来,俱往矣。
少爷爱笑,笑起来春寒料峭银瓶乍破。一直不能够正常数数。
有一天少爷去码头查点货物,她站在一层楼高的烟花爆竹箱子上,放眼江上,这条江水滋养了三千年的生息,大规模改道三次,曾经是东铜台府最大的祸患,现今是东铜台府的二分之一经济动脉,东铜台府着力于水路运输,水利工程,以及旅游业的建设,使江上日渐繁华,游船多如过江之鲫,楫橹吆喝歌舞丝竹不绝于耳,江里盛产美味的鱼却眼看是少了。行至远处快要看不见的数十展帆是她往下游去倾销货品的船队,又有她别处带特产回来的船只靠岸,伙计们在卸货,另外有人核对账目数量。少爷怅然一笑。忽然她看见近江心漂浮着一件东西,白色的,再仔细一看,似乎是个人。太远了,看不真切。江水是浓稠的蓝灰色,厚厚地起伏着,那不过是一小点灰白,浮沉着,时隐时现。
少爷跳下箱子,放开船坞里一只小艇自己向那边划了过去。
近了终于看出那是个溺水的男子,脸朝下伏着,头发和灰白布衣在江水里轻轻飘荡,江水近了就看出不是蓝灰色,或者是太阳要落下去的关系,水有点黄,底下是很深的蓝,深成黑色。少爷愣了愣,不知道怎么将他弄上船来,也不知道他死了没有。最终还是费很大力气把他拖上了小艇,最后她被自己的衣服绊住两个人都摔在了船板上,她瞪着这个男子,眉眼轮廓依稀有些亲近,他双目紧闭大约是死了,连呼吸也不见。她很有点沮丧。
突然她听见岸上一阵巨大的爆破和杂乱的惊呼声,一转头,看到成箱成箱的烟花爆竹着了火,炸开来,东铜台府的整个天空中火树银花繁华似锦,照得黄昏比任何一个夏天的中午更亮,少爷坐在船头,心头茫然一片,像烟花怒放的天空一样雪亮缭乱,目不暇接的灿烂持续了一个多时辰,少爷的眼泪不知不觉流下来流了满脸,只听得身边有人问:“你怎么哭了?”
少爷转回头,那个削瘦的男子又呛出了一口水。少爷又开始哭。她说:“我的钱,那批货完了。”
她又说:“我害怕呀!我一直害怕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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