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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害怕极了,因为我知道的事情实在太少了。我每天都会觉得,原来我们活的是那么单薄啊,就像生活在一张纸、一根琴弦上,可人人都以为那就是全世界。”
那人牵过少爷的手,看那只银镯子。
那人道:“怎么停了?”
少爷奇怪道:“什么停了?”
那人道:“时间。”说着拧了几下镯子上的小扁圆盘一侧一个小机关,圆盘上三条细细的针就动起来,在中心有一个点把它们的一端固定着,另一端开始向一个方向旋转,绕圈子,最短的那根几乎是不动的,沿途是圆盘周围的小刻星。
少爷大吃一惊,“这是什么?”
那人道:“用来表示和计数时间的啊,难道你一直都不知道?从来没有发动过它?”
少爷摇摇头,抬起手放在耳朵旁边听见滴滴答答的声音。
“这些针怎么走起来有快有慢的?这根好像不动一样。”
那人道:“因为它们表示时间的单位都不一样,就像一样是一斗米,用杯子装就要十几杯,要是倒进船舱,单单一斗是根本填不满的。这根看来不动的针只是走得太慢了,就好像难以用斗米填满的船舱,慢得以为不动,但一直积累,是会变化的。”
少爷道:“嗯!我知道这种微小,几乎发觉不了,就像我照镜子,镜子里的人是比我自己年轻那么一点的,只有一点点。”
那人也吃了一惊,点头微笑道:“这根针走一圈半天就过去了。你希望它走得那么快吗?”
少爷也笑道:“既然说好是一天,也不是我希望不希望的事情呀!——这真是件宝贝,原来那么好,我那么久都不知道,真是太谢谢你啦!”忽然又道:“啊,我明白了,这个就跟另外有件东西一样的。”
那人道:“什么?”
少爷道:“来,我带你去看。”拉着那人就跑。
她带他进一座二层半的楼,整个楼里只放着一个占满全部空间的巨大木装置,“这是我爸爸送给我的。”她不无得意,又希望那人因此而高兴。那是一只结构复杂的沙漏,只听到数以亿万计的细沙从细小的空隙里跌落摩娑着木制容器的内壁的声音,它们的分量一点一点添加微不足道的压力,齿轮难以察觉地旋转,但是她听得见这种微渺的声音,一面听着手腕上滴滴答答像雨点有规律地从什么地方滴下来,这是时间内部结构的声音,时间在这里面无数次过期作废。“数量到了一天的时候,下面那个容器推被抬起来,一个带动另一个,去敲那顶上的的小钟,”少爷不自觉地放低了声音,“这是沙,沙是我的名字。”
这时听到“当——”,月亮一跃而起。
看那根最长的针一圈一圈绕年轻貌美的少爷一分一厘变老。最短的针走一圈,太阳升到头顶了影子变成一天中最消瘦的,再走一圈,夜晚像影子一样黑暗。它们周而复始地运动,走到最大又从头走起,浑然天生,没有穷尽。少爷抓着那人的手不肯放,她知道这样做是很快乐也很徒劳的。
“你怕变老么?”
“以前怕。”
“你怕死么?”
“以前怕,现在不了。”
“为什么?”
“你相信有长生不老么?”
“我不信。”
“如果你能够,你会愿意试吗?”
少爷笑了,“我不信。如果我能够我也不愿意。那会很不好受。”
“你怎么知道的?”
“我猜的。人总是从呱呱坠地长成少年到耄耋之年,这里头的变化很神奇,我想一一体验,最后是死。”
“对啊!你明白这里头的奇妙,只要学着掌握,就可以永远循环到年轻的时候。你还能掌握所有的变化,因为你能明白变化的根本。”
“怎么做?”
“你知道,所有的事情都不可能停下,万事万物都在发展变化中,运动是绝对的,静止是相对的,但有一个总量守恒,物资会减少,感情会消逝,人变衰老,一切东西都在消耗和磨损着,变老、变旧、腐朽、死亡,同时也有很多新的东西不断地滋生、长大,它们的变化都有周期,一切事情都是它们周期的相互比较,比较的结果就是事情的结果。学着掌握它,能拥有巨大的力量。”
“你能够?”
“会一些。有时试图过扭转和衔接两个时间的端口,我把它切开来,事实上是不可能的,就像江流,假设一个截面,能想得出么?”
“能。”
“我能解决更多些的问题。”
“那么你快乐吗?”
“有的时候。”
“为什么还会有哪些不快乐的时候呢?难道不快乐根本不是因为生老病死吗?”
“我不知道。”
“你知道的事情很多么?”
“我知道多一些,但仍然太少,所以我还是不快乐。”
“难道知道了全部就会快乐?”
“我想没有人能够知道全部。这有悖世界。”
“你不认为——长生不老的生命是残缺的吗?少了最关键的:死亡。那还算什么活着?”少爷说了这句,忽然又莞尔一笑:“你说我们是不是该谈些情爱说些情话?”
那人也展颜笑了:“我喜欢你。”
少爷长舒一口气,道:“原来如此,担心死我了。”她笑起来真是明媚动人:“嗯,我也
喜欢你。”
假如感情破裂了,那仅仅是因为是感情的周期没能长过生命的周期,假如后者比前者短,那么即使只有一天,也叫白首同所归。它有过好时候,都是真的,是好的,长短而已,比较而已。你有什么东西来和时间比得过?你还要怨由什么?
“对了,忘了问你从哪里来的。”
“我一直在路上走着,嗯,走在哪里不是走呢?嗯,走在哪里不是路上呢?”
这个人有朝一日离开东铜台府,少爷坦然看他挺拔削瘦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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